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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官来的极快,迅速从夏蕤怀中接过季鹛。一群侍女围绕着季鹛,季鹛斜躺在偏殿软榻,鼻息微弱几不可闻。

    早在医馆赶到前,季鹛就陷入昏迷。

    夏蕤被隔在人群之外,沉着脸,目视众人纷乱地端出铜盆,铜盆内汪的都是血。不时有侍女拿出成卷的纱布,剪刀,镊子……这许多物事,夏蕤都不认得拿来作甚。但众人惶恐神色他看的明白。

    在金殿上,他日日都能看见臣子们这神色。

    夏蕤沉声问:“是不好了吗?”

    医官于百忙中抽空回头跪拜行礼,头伏在双肩中,伏的极低。“王,梅妃病体恐沉疴难愈,倒是体内小王子……”

    夏蕤手拍廊柱,怒道:“孤问你,她如何?”

    一盆盆端着血水从内殿鱼贯而出的场景,他见过。在希于西极洲垂危之际,他曾于梦境中清晰见过,因此他明白,季鹛怕是不好了。医官避而不答,愈发证实他的猜测。

    医官头砰砰磕在青砖地,颤声道:“有一虎狼药,可保小王子平安降生。”

    “孤问的是她!”夏蕤怒极,拿手指向内殿方向。“她呢?你可保腹中胎儿无恙,那么孤的梅妃呢?!”

    医官磕头如捣蒜。“臣惶恐,臣只能为我南夏保住一位小王子。”

    去母留子。

    医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夏蕤手扶廊柱,脚下险些一个踉跄。他艰难地,一字字从齿缝间往外蹦:“若、若是孤……不要这个孩子……”

    “王!不可!”医官以头磕地,疾呼道:“不可啊王!梅妃娘娘已是灯枯油尽之症,就算以仙药续命,也不过再多活一年余。王,国不可无嗣啊!”

    一个十七岁正值韶华的妙女子,怎地就油尽灯枯了呢?

    夏蕤不能答。他心中知晓答案——无非是郁郁寡欢。于深宫中,她独自一人迎风落泪孤衾难眠。于朝堂上,他处处打击季家,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将军谌良与裔殇处处碾压季忧风头。

    她无非是郁郁。

    他都知晓。他只是没想过,这郁郁竟然会要了她的命。

    夏蕤沉默的太久。从内殿走出位侍女,在夏蕤面前屈身行礼,低声禀报道:“王,娘娘血流不止,恳请王让医官大人速速进内。”

    医官也磕头请命。

    夏蕤默默点了个头。

    医官如蒙大赦,趋步快速进内殿,侍女紧随其后亦进去了。

    没人想待在他身边。

    夏蕤自嘲地笑了声,松开手,环顾四周。这是紧挨着金殿的一座偏殿,因医官说女子小产在上朝的金殿内不吉利,便把季鹛搬到这,这偏殿平日里实则没人住。原本是修葺给帝王最受宠爱得以留寝的妃子小住,结果上任夏王羸遣散后宫只有王后一人,这任王……他自己,至今也只有一妃。

    梅妃季鹛却从未在金殿得到过留寝的温柔话语。

    他几乎不怎么见她。

    她拎着食盒来金殿探视,也不过是一月一次。

    饶是如此,他也在金殿见过她三十八回。

    她总是依恋地哀伤地仰望着他。

    夏蕤不安地踱步,半晌,突然大踏步掀开隔断内外的珍珠帘,沉声道:“保住她性命,哪怕只有一年。”

    医官正俯身拿小斗往季鹛口中灌药汁,闻言一惊,手中药汁泼洒出来。

    “王,可小王子就……”

    “就依孤的话去做。”夏蕤截断他。

    他进来,身边所有侍女都暂停手中活计,无声地跪了一地。

    医官扎煞着手也要跪下,夏蕤拦住他,一脸索然。“按孤的话去做,听明白了么?”

    他很少话说两遍。

    夏蕤在成年后身形异常高大,此刻他背光立在烛光下,像是满殿光都被他玄色王袍所拢住。众人皆低下头,惊恐惶惑,不敢言语。

    在一片呼吸可闻的静寂中,躺在软榻上的季鹛不知何时悠悠醒转,缓慢地撩开眼皮。

    夏蕤瞥见,顿了顿,几步走到榻边,难得声音放得轻柔。“你醒了?”

    他也难得说了句废话。

    季鹛从没见过他这般低声细语的模样,下意识抬手,目光落在自家纸片儿般薄的指掌。烛火如昨,手腕也未铐镣铐,许不是地狱?她迟疑地轻启薄唇。“……是黄粱么?或奈何?”

    黄粱是活人梦死地之地。

    奈何是死人梦故交所在。

    她不能信,这是活生生的夏王蕤。——夏王蕤,从未对她假以辞色。

    眼前人必是假的。

    季鹛眸中满是怀疑,盯着夏蕤的脸,默不作声。

    夏蕤狭而长的眸光抖了下。他微微阖眼,沉默了会,失笑道,“你没死,确是孤。”

    季鹛下意识身子往后缩了半寸。她张唇,微微喘气,惨白着脸歉意道:“王,臣妾并不知晓是王,请王恕罪。臣妾、妾此时,下不得地,不能行礼。”

    夏蕤略俯身,凝望她不安的眼眸。“孤在你眼中,原来如此可怕。”

    季鹛垂眼,想说什么,胸口却骤然剧烈起伏。

    “不好!快快,王,这药只能趁娘娘清醒时灌下。”医官见情势不好,立即端着热气腾腾的乌黑药汁凑过来,躬身低头,将药碗递给夏蕤。

    夏蕤回头接过药碗。

    不料季鹛愈发警觉地往后缩了几寸。

    夏蕤想了下,温声安抚:“吃下这药,血便可止住。”

    季鹛慌乱地手按衣领,喘息着摇头。斜簪白梅的发髻在摇头中松散,一缕青丝耷拉在她冷汗涔涔的额头,被汗水黏在那,狼狈异常。

    夏蕤声音放的更轻。“乖。”

    这是他第一次哄她。

    季鹛却不喜反悲,两道清泪从眼底缓缓流出。她一边无声流泪,一边拼命摇头。

    “娘娘!”医官急声劝。

    常年伺候季鹛的侍女却约莫猜到,轻声问:“娘娘可是怕这药不妥?”

    说不出话的季鹛抬头,望了侍女一眼,点点头。

    侍女便如寻常问候般,轻声道:“这药妥当的,娘娘可要现在服了睡一觉?”

    季鹛眼中又坠下泪来。若当真是寻常药物,为何连夏王蕤都坐在她床头?他又何必亲自来哄她呢?她不怕死,若碗中是剧毒之物,她也不惧——可是她的孩子……她捂住小腹,面如金纸。

    夏蕤目视侍女。

    侍女噗通一声跪下,低声求饶。“奴婢不敢说。”

    “说!”

    侍女磕头如捣蒜。“婢子、婢子猜,娘娘是想问,这药对小王子可无害?”

    夏蕤沉默。

    医官张了张嘴,默了会,又回声咽回去。

    季鹛隔着姗姗泪水,将众人反应都一一看在眼中,拼命冲夏蕤摇头,满面哀色。她急切到用尽全身气力,努力攥住夏蕤端着药碗的手,想将药泼洒出去。

    夏蕤看清她心思,端着药,沉默良久。

    药汁正一点点冷却。

    医官心急如焚,却不敢开口催夏蕤,只不断拿眼神示意。

    夏蕤忽然放下药碗,执起季鹛的手,郑重道:“孤将实话告诉你,喝与不喝,你自己决定。”

    “王——!”医官失声惊呼。

    夏蕤转眸,不怒自威。“尔等都退下。”

    医官敢怒不敢言,只得与一众战战兢兢的侍女们鱼贯退到外殿。

    珍珠帘子啪嗒轻动。

    夏蕤望进季鹛眼眸深处,一字一句告诉她:“你不喝,去母留子。你喝了这碗药,去子留母。这便是实话。”

    季鹛惊得浑身颤抖,连连摇头,眸中含着泪哀哀不能言。

    夏蕤候了一会儿,忽而一笑。“好,不喝。”

    季鹛连连点头,流泪不止。

    夏蕤又轻声告诉她:“你不喝这碗药,四个月后,你产下胎儿之时,便是殒命之时。”

    季鹛点头,又摇头,一手紧捂小腹。

    夏蕤随她心意,也点了点头。“你放心,虽说胎儿不足月,但医官可保他活命。四月后,胎儿七月,可以生的。”

    季鹛眼中泪水蜿蜒而下。

    她曾告诉过他,腹中胎儿只有三月,他那时分明不记得的。——可如今却能说的这样清晰明白。

    原来不是不记得,他只是不愿让她有丁点幻想。

    在这一刻,三年郁郁都有了答案。

    季鹛什么都明白了,却止不住地悲啼。这便是她的命,就算喝了药,舍了腹中胎儿,她不过也就两三年可活。灰发巫师曾亲口断言,说她活不过二十,若不入宫,或许尚有变数。一旦入宫,这便是定局。

    不足三年的寿,与一个孩子。

    她紧紧捂住小腹,下腹部血已经止住,腹中胎儿微微鼓动的气泡声似乎仍犹在耳。

    季鹛最后重重地点了个头。

    夏蕤松开她的手,起身,替她掖好被褥,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

    季鹛经过这漫长的悲凉对话,早已力竭,便顺势躺入被褥中。青丝耷拉在汗涔涔的额头,眼眸半阖。

    夏蕤趁势替她撩开额发。

    温热指尖触碰。

    季鹛一惊,弓起身子抬头。

    夏蕤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多余动作,起身离开。

    -

    黄昏时,夏蕤离开王宫,披挂白银盔甲,骑高头大马,与谌良、裔殇等人汇合。浩浩荡荡,第二次出征白凤一族。

    途中谌良借机问夏蕤:“王于宫中耽搁这许久,可是宫中有变故?”

    夏蕤撩起眼皮,勒住马,似笑非笑。“你想问什么?”

    谌良还待要说什么,冷不丁裔殇策马硬挤进来,插话道:“可是你宫中那位小产?”

    裔殇与谌良在宫门口等了整整一天,从雄鸡高啼,到暮霭沉沉,冷眼见宫门口各个医官鱼贯而入,猜测是如此。

    夏蕤却不想多谈,沉下脸:“造谣王嗣,流徙千里。”

    裔殇呼啦一下立刻策马跑开。

    谌良这才问出口:“季家的小女儿,如何了?”

    夏蕤不答,口中吁了一声,策马走出许远,这才勒住马头立在原地,狭长眼眸微眯,审视地盯着谌良。

    金乌西坠。

    蒸腾云霞压着地平线,缓缓地压着大地下沉。晚归鸟群成排地擦着云霞线飞过,鸟群飞过高楼,飞过低谷,飞过白凤族依山而建的高低错落的房屋。

    隔着一道界碑,隔开杀戮与宁和。

    隔开这最后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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