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二日。

    金殿的门照例闭着。

    自打妖妃入宫,王已有半年不早朝。

    诸官员不过是遵循守例,在殿门外候半个时辰,若门仍不开,便各自散去。

    不料就在熹将军府被抄家的第二日,众官等候一刻后,金殿门竟缓缓地咯吱咯吱自内朝左右两边分开。

    久未露面的灵均帝从玄色白兕的帐帘后走出来,怀中抱着玉罗,十二玉旒珠垂面。在他走动时十二玉旒珠簌簌响动。

    众官依次顺序上朝,皆惊疑不定。

    灵均帝瘦得脱了形,待诸人依次顺序立好,才大马金刀地落座。玉罗被他抱置于膝头,柔荑般的玉手从宽大金色薄纱袖口垂落,金色面纱覆半面,却仍娇笑连连。

    诸人皆垂头,不敢看。

    “孤听闻近日兕城中诸多传言。”灵均帝沉着脸,鹰隼般目光环顾众人,一字一声道:“流言称,孤沉迷于美色,罔顾人命。竟连追随本朝多年的熹将军一家都逼死。昨夜,城门楼上尸首遍地。”

    灵均帝一字一声逼问:“怎么,都想逃出兕城是不是?”

    他手怕御案。

    众人皆战栗伏跪。

    灵均帝阴沉道,“杀我守城将士,大司命、少司命、大司马、少司马,尽皆出逃。怎么?孤的江山还未亡,尔等竟敢杀兕城守城将士!”

    “王……”

    南狞将军颤巍巍出列,叩首不止。

    南狞原本是镇守涂山部落,无诏不得停留王城超十日。但南狞第七子南七前年随冯祺将军出征南岭山下的罗城,不料两年多来音信全无。南七一去不回,南狞被原配夫人阿殷催的无法,正好王朝上下人心浮动,进出王城一时竟无人管辖,南狞便趁机入朝。

    南狞硬着头皮禀告道:“王,眼下兕城无序,不若召回驻守罗城外的冯祺将军主持大局?”

    南狞藏了私心,朝中诸臣却也一样私欲炽盛。

    一听南狞率先开口,诸臣纷纷出列,纷纷奏道:“是啊王,若熹仓促起兵,有冯祺将军在朝,倒也无忧。”

    灵均帝脸色愈发阴沉,冷笑道:“孤的王朝,竟须外人来守不成!”

    灵均帝霍然起身。

    玉罗跌落在地,却不恼,金色薄纱袖口一甩,拂到灵均帝身侧。这才转眸,目视众人咯咯娇笑道,“尔等是不信吾王,还是说,更信任冯祺?”

    南狞面色骤然苍白,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诸臣皆跪伏在地,口称不敢。

    玉罗缓缓起身。她慵懒半坐于高大恢宏的白岩石金殿之上,金色薄纱下胴.体若隐若现。

    玉罗视线缓缓下落,逐一扫过跪倒的诸臣。约过了一刻,咦了一声,目光再次回到南狞将军硕大头颅。

    “你,抬起头来。”

    纤纤玉指,指向南狞。

    南狞诧异抬头,一边口称臣惶恐,一边抬头又快速低头。疑惑王最近纳的这位神仙妃子为啥单独指定他,又暗唾这女子竟如此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下,竟穿成这副模样。

    玉罗却早已移开视线,轻笑着去够灵均帝衣袖。

    灵均帝低头看她。

    玉罗仰头,娇笑道,“王,这人不忠不诚,大庭广众下竟敢盯着臣妾一个劲儿地瞧。”

    南狞愕然抬头。

    正撞上灵均帝视线。

    灵均帝大怒,拂袖怒道:“来人!将他拖出去,斩!”

    两个持矛士兵出列,分左右拽住南狞双臂,硬生生拖住南狞往外走。

    南狞双腿叭嗒叭嗒弹跳鱼般被拖拽过白岩石地砖。他慌张自证:“臣没有,臣不敢……王,臣冤枉啊!”

    “慢着。”

    玉罗突然喊住士兵,慢悠悠起身,纤纤玉手轻搭灵均帝肩头,眸光含笑。“王,就这么杀了他,实在可惜。不如……”

    玉罗攀附灵均帝耳侧轻声低语。

    灵均帝面孔从青转红,而后狂喜大吼道:“好,此法甚好!”

    玉罗这才慢悠悠地弹袖撒娇。“可不是呢!王,臣妾还没见过人彘呢。”

    南狞多年征战,早练就的金睛目顺风耳,这一句听清,脸色已如雪片般惨白。他有那么瞬间,想起当年两根油黑麻花辫拖胸前半身隐于茶山明眸善睐的原配阿殷,想起身段婀娜神情怯弱的妾室娉婷姐妹,还有家中围着桌子长年吃不上肉的儿女们。

    士兵两边一松手,南狞被扔货般扔掷地面。

    南狞已是不指望活路了。他只后悔,早知这次进京面圣会落得个手脚不全魂归无处的下场,他倒不如暗自潜行至罗城。

    哪怕背个无诏擅自行动的罪名,也好过被个妖妃坑杀的结局。

    年末涂山部落上空飘扬起百盏风灯,风灯遥遥向上,其中一盏,写了他南狞的名字。

    阿殷性子那么烈,怕当即就会随他一道,一头撞死。

    如此就算南七回家,也再不能相见。

    南狞目眦欲裂,怒视玉罗大吼一声:“妖妃!”

    吼声落地,南狞身形一狞,作势直直扑向玉阶前笑得花枝乱颤的妖妃玉罗。

    殿内众侍卫瞬间呈扇形飞扑向南狞,不料南狞却虚晃一招,转头拔足狂奔。待狂奔至殿门口一排金柱,嗷嗷狂吼着飞奔头顶朝柱子拼命撞去。

    南狞原本想的是,一死百了,总不至于临时还要受辱。

    不料金殿玉阶上的玉罗遥遥瞥见,纤纤玉指一抬,一团幽幽绿色的光拦在南狞头顶与柱子之间。

    南狞一撞没死成,倾着身子拼命拿头再撞。

    仍没死成。

    南狞还不死心拿头拼命撞柱那会儿,殿内众侍卫与手执长矛的士兵早已将他团团围住。

    “拿了,”灵均帝被玉罗近似半L地缠抱,双眼碧绿,语调空洞地吩咐道,“如此,拿今年御鬼的空坛,送南狞将军一程。”

    “王——”

    诸臣仿若大梦初醒般,纷纷抬头,膝行惊呼道:“王,不可!不可啊——!”

    “百年御鬼,呼将出行。”灵均帝却宛若提线木偶般,双目空洞,兀自重复着玉罗用妖术种入脑海的咒语。“役行众生,挡吾者,杀!”

    诸臣仰头,呆怔怔地望着金殿之上的王。

    一股彻底的寒意自心头爬过。

    南狞狂吼着空手与侍卫们斗成一团。他是征战多年的将军,哪怕赤手空拳,在场所有侍卫加一块都不是他对手。很快就教他夺过一柄长刀,长刀挥舞过处,血溅当场。

    原本跪地求情的群臣纷纷忙不迭地掩面散开。

    眼看着南狞就要胜出,冷不丁一小团碧绿色妖气沿着南狞右肩头划拉了个圆。

    噗。

    南狞右臂飞出。

    南狞啊地大叫了一声,左手捂住右臂,杀的狂性大发双眼赤红。很快左臂抡刀横着劈开一条血路。

    不出所料,又一小团碧绿色妖气划开南狞左臂。

    南狞失却双手,再次被侍卫们团团逼住。血溅白岩石地砖染成红梅地。有两个侍卫眼中露出死光,手僵直地抬起,落下,抬起,再落下。

    满殿回荡着南狞的惨叫声。

    南狞被斩断双腿,浑身如同一条长形肉-棍。

    这几下兔起鹘落,群臣惊得舌挢不下。

    灵均帝却垂眸,双臂僵直地抱起玉罗,将玉罗放置于膝头。拿起御案前一枚玺印,郑重地要交与玉罗手中。

    却又悬停于半空,久久不肯松手。

    玉罗柔媚地附耳贴身,趁无人注意,噗,又朝灵均帝耳边送了一口妖气。

    灵均帝手按在玺印,挣扎着似乎想要拿回。

    玉罗眼眸一转,当着众大臣的面,毫不忌讳地褪去金色薄纱衣。她扭动腰肢,凑到灵均帝唇下,叼住,于口唇厮磨间,无声无息地送入更多妖气。

    殿下群臣早已目瞪口呆涕泗横流。

    “妖女……”

    “妖女乱我北夏……”

    “妖女啊!”

    “臣……老臣……老臣要去宗庙哭祖宗……”

    群臣颤巍巍地站起,互相对视一眼,哭着往殿外走。更有掩袖长叹息的,有年老不胜悲恸昏厥于地的,互相搀扶着,啼哭着,踩着南狞将军的鲜血离了这金殿。

    灵均帝呆坐于王椅内,低头,看向掌心内的玉玺。

    “玉罗?”

    玉罗诧异至极。她分明已输入七成妖力,怎地这厮竟还能清醒。

    玉罗正待搂住灵均帝施展摄魂术,不料突然身子一轻,嘭,后背重重地撞上白岩墙壁。

    她竟被灵均帝扔掷于地。

    灵均帝捏住掌心玉玺,起身,跌跌撞撞地似乎想要追随群臣而去。

    玉罗愤极,双手探向灵均帝后心。

    刷,身后探出九条白狐尾。

    “我亲爱的妹妹,你不是去寻人间快活,附身于玉女像嘛。今日怎舍得现出原形,与我合为一体?”

    “闭嘴!”

    玉罗口唇微动,竟同时发出两个不同女子的声音。

    第一道声音来自于涂山部落曾与南狞将军儿子南七有过交战的八尾白狐玉面。

    第二道声音则恼羞成怒,来自于诱惑鬼王不成,反倒被鬼王谌良当作马前卒,藏在北夏王宫迷惑灵均帝的玉女像精魅玉罗汉。

    妖怪精魅间多以姐妹兄弟相称。玉面与玉罗汉同是修为尚且不满千岁的妖精,化男子身不长久,常以女子现身,便互相称为姐妹。八尾白狐玉面修为时间久,便自称姐姐。

    “妹妹,可别怪姐姐说你。”八尾白狐玉面娇声道,“你道行不足,拿不下这头青兕的。”

    玉罗身体一僵。

    如今一狐一魅共用这具女子身,情象诡谲至极。

    缓了缓,玉罗汉道:“那姐姐有何妙计?”

    八尾白狐玉面款款道,“幸而我奉南七那小子的命令,前来兕城接应其父南狞。如今南狞虽然将死,却尚有一口气。活死人肉白骨,须一口王气。你且将灵均帝魂魄暂摄片刻,待姐姐我取完他那口心尖血。”

    “如此……”玉罗汉迟疑。

    八尾白狐玉面又哄她道,“你不过是要亡他的天下。待我取了他心尖血,他还不任你摆布。”

    玉罗汉迟疑。

    八尾白狐玉面不耐烦了,催促道:“趁他中了你的摄魂术,众叛亲离,还不下手更待何时?”

    玉罗汉抬手探向灵均帝后心口。

    玉面趁机将八条雪白狐尾缠住灵均帝周身,玉罗汉指尖一点,撕裂灵均帝心口魂魄存储之处。一滴碧青色上古兕族血脉的真血,从半空中虚浮而出。

    灵均帝轰然倒地。

    八尾白狐玉面欢喜难自禁,捧住那滴碧青色兕血飘离玉罗汉体内。

    于隐绰中抱起四肢被斩断昏迷于地的南狞将军。

    玉罗汉吃吃地笑。

    回头,见满室鲜血中持长矛长戈冲自己奔来的侍卫们,玉指一点,噗噗噗,血手从众侍卫心口穿过。

    于满殿死尸中,玉罗汉仰面哈哈大笑,舞动金色薄纱袖翩跹起舞。

    兕觥中盛满鲜血。

    灵均帝昏迷不久于人世。

    -

    遥遥地,于云山云海之中,万古神殿深处一头青兕发出声怒吼。

    厚重青犀牛角高高昂起。

    神殿中仓皇奔出许多个白袍赤足的身影。

    独巫乐师一头华丽银灰长发披垂至腰际,单足倚在梧桐树,怀抱竖琴,低头拨弄琴弦不语。

    五彩绳织额带下,一双狭长银灰色美眸静默无语。

    一只翩跹青蛾绕舞于他身侧。

    “下去吧。”

    巫乐师待一曲终结,才轻声对那只青蛾道出离别。“阿青,你母后有难。你要肩负一国,若遇见那日与为父交谈的神女,务必……求她手下留情。”

    青蛾口吐人言。“阿父,若神女不肯放过畀予国,该如何?”

    巫乐师垂眸,指尖拨动琴弦。

    再无一言。

    青蛾翩跹恋恋流连不去。

    良久。

    云雾渐渐淹没了巫乐师脚下倚靠的树杈。高大梧桐木渐渐隐没不见。

    一头青兕狂奔下界。

    天空一轮血日怒吼着探出云海。

    下界四荒浩劫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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