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到家后,南狞大病一场,卧榻足足半个多月。阿殷衣不解带地亲自伺候他。娉、婷二位如夫人哭的眼睛泡肿,像水蜜桃似的。

    南狞这次病倒,全家人顿时失去了主心骨。

    小七一步跨出父亲昔日好友——冯祺的将军府后,内心起了波澜壮阔的变化。之前这位十一岁少年的心了无波澜,如环绕涂山部落外围寨子的潺湲溪水,偶尔听到涂山妖异之事而感到好奇,迸起几朵水花。然而现在,十一岁的小七真心怒了。

    这怒意,体现在他对于符咒的钻研上。

    自从王城受辱归家后,南大将军卧床一个半月。小七每日清晨黄昏定时去父亲床头请安,其余时间皆躲在房内,光线从明亮到昏暗,到夜色如藤蔓爬满了后舍左边最偏远的那一间厢房。

    小七学符咒的事情,阖家上下无一人知晓。

    所以在南大夫人阿殷的眼里,小儿子怕是受了极大地刺激,疯了。

    娉婷两位姨自然不敢多言。

    两位美人难得抹去了泪颜,相互谈笑几句,落在阿殷夫人眼里,那就是不念旧情的狐狸精!盼着将军死后早早散去,重新嫁人。

    第十六天早晨,阿殷夫人拧着眉头站在院子里数钱,将一袋子斧头钱尽数倒在石桌上,小心盘算这个月的生活费。然后扣入怀中,接着数第二袋钱。这些钱都是南大将军一个月以来的饷钱,一共五袋斧头钱,外加两挂腌肉。由于府中排行第四的南七即将成年,这个月的饷钱里额外多发了一条鱼。——但也仅此而已。

    一位曾经在南极洲阴山山脉脚下叱诧风云的老将军,当年站在山脚下跺跺脚,满山满谷都是回音的人物,如今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靠这点微薄的钱去看病养家。病了一个多月,别说王城里有人来慰问,就连涂山部落里的长老们,都鲜有人来问候。

    涂山里的人,对南大将军多少有些怨气,然后又有点失望。

    与南狞齐名的另外四位将军,用小七淘气时候说的话就是,活的不要太好噢!要田有地,要妻有妾,肥肉美酒,出入朝堂。——再反观涂山出去的这位将军,每个月净在胡屠夫那间肉铺子里赊账,儿子抱着手工艺品来市集寄售,说出去都寒碜!

    为了这一层缘故,南大将军突然变成了狗不理,一病后,家事更加萧条了。

    阿殷夫人收拾好钱,提着那条军中特别赏赐给小七的青鱼,叹了口气。

    好死不死,娉婷两位姨并肩从南狞的卧房出来。娉端着汤碗,婷抱着毛巾脸盆。二人脸上虽然早已没了泪痕,却挂着浓重的倦意。

    娉婷这对双生美人年约二十七八,细腰丰臀,面若桃花。

    落在阿殷夫人眼底,分外扎眼。

    “夫人!”娉娉先开口,神色有些慌张。

    “见过夫人!”婷婷端着汤碗,侧身行了个礼。

    阿殷夫人面沉如水,冷冷地自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老爷子卧床多日,劳动两位妹妹了。”

    “不敢!”

    “夫人说哪里的话。”

    这两位倒是一致开口,惶恐的仿佛端不住手中物件,孱弱肩头簌簌抖动。

    阿殷夫人最见不得她们这种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下愈加烦躁,挥挥手,像赶走一对儿苍蝇似的,冲这对姐妹花道,“石桌上还有两道腌肉,你们各自留下一些,剩下的交给厨房里的绣娘。”

    “大姐!”娉娉迟疑道,“这肉向来是分给小七少爷的……”

    “说了给你们,就是给你们!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阿殷难得在这对姐妹花面前做一次好人,没想到在她积威之下,这对姐妹花居然不敢承情,脸色不免更加难看了三分。

    娉婷二位面面相觑,不敢惹恼她,又不知道此次得蒙大夫人赐肉代表着什么。娉娉心内更是悲惨地想到,别是最后一顿吃的好点,随后就将她们打发出将军府吧?毕竟将军是她们俩唯一的亲人。虽然生育了孩子,地位从早期的女奴荣升为侧夫人,到底还是随着将军喜好才能容身于此间。

    若老将军一旦归西,子女尚且懵懂,大夫人重新卖了她们,也不是不可能。

    一念及此,娉娉脸色惨白,转眼看妹妹婷婷,婷婷也正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很显然姐妹两人想到了一处,更觉悲惨。

    阿殷夫人却没留意到两位侧夫人的异常,大步穿堂过院,进了左边厢房。

    厢房外一阵子清风袭来,吹动万竿瘦竹。

    阿殷夫人驻足。

    她不记得这边原先栽植过竹林。

    小七所在的屋子,她每天都至少要来看一遍。印象中,昨天也没见过一根竹子。怎地转眼就郁郁葱葱成了竹海?

    风声娑婆,摇动千万点叶的光影落在阿殷夫人脚边。

    啪嗒!

    阿殷夫人在极度震惊与惶惑下,手中提的那尾青鱼摔落地面。

    一道人影快速从第三间厢房里退出来,瘦长而灵活。那道人影飘到阿殷夫人面前,躬身行礼道,“大夫人!”

    阿殷夫人定了定神,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管家五叔。她诧异道,“是你?你来后院做什么?”

    五叔在南府地位很特殊。他早些年是军中的一名偏将,绰号老五。当年因为贪杯,误了军机,按律要被砍头,幸好当时战事吃紧,老五便被当作排头兵打发去将功赎罪。那次叛军有上万,守着城头往下放箭,箭矢飞如流星,点点血光中老五也倒下了。

    排头兵活下来的概率奇低。

    不过南狞将军惜才,在战后收尸的时候命人一具具尸首仔细翻看,但凡留得一口气在,都扛回军中救治。翻到老五的时候,他哼了一声,气若游丝。恰巧南狞将军就站在附近,便命人抬他去疗伤。老五在担架上拼了老命地喘气,肺部被利箭刺穿,说话时都喘着血沫子。他求南将军,不要救治他,他也不愿再回到军中,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游魂。

    南狞当然没听他的,救了他,但也怜惜他在临死之际的悲哀之语,悄悄替他在军籍中销了号,以战死报了上去。

    从此老五便成了南狞身边一位忠诚的管家仆人。

    这十多年,南狞的将军府破败不堪,他却从未想过离开。

    此刻阿殷夫人问的诧异,当年的军中老五、今日的南府管家五叔只得苦笑着说道,“回大夫人,小七少爷在房内刻制了些阵法,唤小人前来试阵。”

    “……”

    阿殷夫人瞠目结舌。

    “那,这竹子……”她指着四周郁郁葱葱的几百竿瘦竹,问管家五叔。

    五叔苦笑的更深了。“不知为何,试完阵法后,小人竟然触动了一扇生门。自生门里,长出了一片竹林。小七少爷说,这片竹林将来都是有用处的。小人只知道这些。”

    阿殷夫人还想继续问下去,张了张嘴,不觉叹了口气,自地上捡起那条掉落的尺余长大青鱼。

    “姆娘!”

    厢房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小七懒洋洋地站在窗前,喊了一声。

    阿殷夫人呆了呆,脸上堆起笑容道:“小七,明天就是你成年的日子。这条鱼……”

    她手里抱着那条尺余长的青鱼,突然说不下去了,眼泪喷涌而出。

    一位将军的嫡亲子——在整片南极洲大陆拥有这样身份的少年郎,也不过十几个。虽说这十几年来南狞与其他三位将军几乎绝了足迹,但就从关系最近的冯祺将军府来看,每位将军之子在成年时都会获得御赐酒宴一场,外加一件优良的武器。

    长子南茂成年的时候尚且享受过一份缩水后的荣耀,没有武器,没有酒宴,但是有一件小巧的香囊从宫中传了出来。香囊千里迢迢送到涂山部落,至少证明当朝君主是知道南茂这个孩子存在的,知道涂山将军府有一位嫡子成年。

    但从次子南萨开始,宫中就再也没有了赏赐……就像是,刻意把他们家忘了。

    小七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些伤心事,沉默了一会,冲管家老五点了点头。老五便悄悄退下,留下他们母子二人,对视无语。

    “姆娘,你怎么又哭了……”小七很无奈,只得走出厢房,看着母亲。

    阿殷夫人哭的很认真。

    在如此大势下,阿殷夫人的眼泪显得有些愚蠢。啪嗒!那条大青鱼又掉在地上了。

    小七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啊!”阿殷夫人发出一声尖叫。

    小七顺着她眼睛方向看过去,见她在盯着地面泥土,满脸震撼恐怖神色。

    阿殷夫人张口结舌问道,“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在南极洲大陆上,春季是漫长的,往往持续五六个月,甚至九个月,然后突然转冷。但就算冷,也不会下雪,最多是凛冽深秋。事实上除了阴山山脉,整片南极洲大陆从没见过雪花飘。

    眼下正是这连绵而漫长的春季第四个月,前几天刚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雨浸润后的泥土应该是黑色的,然而此刻阿殷夫人脚下却是大片白色软泥,糯软的仿佛蒸笼里熟透的米糕,一脚踩下去,便是半寸深的足印。阿殷夫人的目光顺着这罕见的白泥溯源而上,先前那不知是几百竿、几千竿或几万竿的细竹正在缓慢变成白色,如同脚下的白色软泥。

    白这种颜色,如获得了生命的幼体凶兽,缓慢地,却坚定地,吞噬了她眼前世界所有的事物。

    “啊!”阿殷夫人终于崩溃,抱头,毫无节制地大喊大叫。

    小七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今天早晨第三次叹气了。每一口气,都是为了阿殷夫人而叹。他松开了右手五指间的缝隙,有大把碎银子般的光芒一闪,没入白色泥土中。

    一同没入泥土的,还有那千百竿细竹。

    冉冉地,没入泥土。

    而泥土也再次变成了黑色,被细雨浇润过,略有泥坑,如美人脸上不和谐的麻点。

    阿殷夫人脚一软,险些坐在地上,这才见到那尾大青鱼就落在脚边。先前掉落,她查看四周,就再也没看见那条青鱼。她手指着儿子小七,颤颤巍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七倒是主动开了口。“姆娘,虽说明日就是我成年的日子,但是涂山规矩,要凑齐了最少五名需要成人礼祭祀的少年一同进山。我刚才听五叔说,今年与我一道成年的仅有手冢、阿顺,加上我不过三个,若要等齐五个人,就得拖到明年了。”

    “……小七,那你打算如何?”

    这件事,阿殷夫人当然早就知道了。南狞将军没能在十二岁成年时进入涂山,她的另外两个儿子也没进涂山狩猎过。——南氏这仨父子皆隶属军籍,不能参加这场部落盛事。小七不是!

    南七是民籍,又在涂山部落成年,如果不按照上千年前部落遗留下来的规矩行事,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抬头做人。

    “过几天,我打算和手冢、阿顺一道进涂山碰碰运气。”小七再次抿了抿薄唇,唇色略有些发白。

    阿殷夫人骨子里流淌的始终是涂山彪悍狠勇的血脉。她略一踟蹰,开口道,“等明年……”

    她没有拦他。她只是想改个日子,凑齐五名少年一同进山。

    足足过了七息时间,林下一片静默。

    术法幻化出来的瘦竹白泥早已杳杳,阿殷夫人手中提着一条大青鱼,渴切地望着幼子,目光中竟还有着丝许恐惧。

    “好!”小七道。

    为了加重这个字的语气,他说完,甚至还重重地点了个头。

    阿殷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欣喜若狂,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絮絮叨叨交代了明日鱼宴的细节。作为家宴的主角,小七明天一早便会去寨子前的明溪沐浴,归家后换上彩衣,在自家及邻近长辈们的祝福中迎接成年后第一次月光的洗礼。

    “幸好生你那时,是个满月的十六,月光洒满了整片大陆……希望明天晚上的月色也如你当年出生时那样,又明亮,又舒畅。”阿殷夫人以这句话作为结句,满意地提鱼归去。

    阿殷夫人转身的时候,并没看见一抹异样光芒从儿子手心突突跃起。

    如果她手里提着的那条大青鱼还活着,定会弹尾高高地一跃而起,蹦跳着吐出妖语——那些光,它在赤海里见过!所有天赋异禀足以修炼的奇禽妖兽都认得那些光,那是人类一名伟大的强者即将临世时,冥冥中有些先知的力量提前获悉,从而自时空缝隙中漏一些细芒出来,许诺在此人掌心、肩头或身体别的地方,让行走于这座尘世间的所有妖兽不得对此人动恶念。

    这些细芒相当于印记,为眼前这名叫小七的少年刻印了未来的归属。

    这是刻录于灵魂深处的印记。

    在这冥冥中,看来已有神明替小七定下方向。只是他自己尚懵懂,未全然参透罢了。

    不过,就算那条青鱼回魂,也绝对猜不到那些细芒来自于冥冥中哪位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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