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希遥遥地,立在极北荒原贫瘠黑暗的土地上,目送戈达神采飞扬的背影。

    他沿着赤水行走,斗篷隐没于黑暗。

    命轮刻录的未来,竟是连魔都要来分一杯羹啊。

    赤水沿着西极洲与诸侯国南夏交界处缓慢穿过整个西极洲大陆,穿越经纬线,汇入北极洲荒原高地,汇聚成海。

    夜空下高如蜃楼的冰川正在缓慢而又坚定地移动,冰川所过处,无论高山或河流都被摧毁。

    这冰川……

    像极了那个南夏境内那位小小的、未来的王。

    第二天破晓,希便纵身爬上最近的一小朵云,轻轻地对那朵云说,“带我去神殿。”

    那朵云为难地向上爬了几百米,然后把她托付给另一朵云。

    希跳过去的时候,原先那一小朵云就散了,被清风吹散的无影无踪。

    从南极洲偏隅一地的南夏深宫,到西北海外的赤水海妖王殿,到极北荒原,再去西极洲畀予国山脉之上的神殿。

    这一路,迁徙流离,繁华事散。

    希目视云卷云舒,寂寞地笑了。还有一点她不曾告诉戈达的事实是,雪山上人来人往,人山人海。山是云山,海是云海。这朵云随即消散,女使们便到了另一座云山上。

    他所谓的在雪山上遇见了白衣天使云韫,那朵云或早已成山,或早在多年前他伤好下山时就被风吹散了——却去哪里寻?

    就连那个名叫云韫的白衣女使者,亦是随风飘走于四方,永不会知晓人世间还有一个修行人想尽了一切方法在寻找她。

    她此刻,也许正漂浮于另一座云山、另一座云海,平静地救治下一人。

    希不忍心告诉戈达这一切,因为于他无干。

    他会在这寂寞的人世继续寻找下去,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白衣女使们,是沟通神殿与凡尘的使者。她们生于云海云山中,消散了,亦再次化为云山云海。

    一朵云韫散了,便再也无痕迹。

    希乘坐一朵又一朵的云,换到第三十三片云朵的时候,她终于在白色茫茫处看见了神殿的一角。高大玄武岩柱子溶入天际,直耸云端,从云端遥望只觉石柱林立云海缭绕。

    希跳下云头,隔着几步远的地方,站在神殿门口。

    巨大宽敞的白玉阶就矗立于眼前。

    一步步,拾步而上,然后就能进入她自幼生长的神殿。

    但是希没有迈开步伐。

    自她奉命离开神殿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也不知道为何,明知道回不去的地方,她竟然会如此留恋。

    希久久地立在神殿前。

    透过高耸的玄武岩石柱,希能依稀听见神殿内传来琴箫筝瑟之音,洁白云海中花香萦绕。

    即便闭上眼,她也能透过额心血月轮看见空旷神殿内诸多仙灵。沿着长长的宽敞回廊,未来的诸神们正在追逐着嬉闹玩耍,跳跃的水与火,或突然隆起的山丘,都不过是他们的戏耍。

    未来的诸神们尚未成年,尚不明白神殿外的纷杂世事,也不理解尘世间的悲欢喜乐。

    他们会迎来各自截然不同的命运。

    也许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些,也会如此刻的她一般,站在神殿外,却再也不能踏入半步。

    希的眼泪如雪片般纷纷掉下来。

    扑簌簌。

    神殿内似乎有人听见了这场寂寞的雪,无声无息地,从宽敞落地石柱中快速闪出一道白色长袍的身影。

    希透过雪泪抬头,就见到一个白袍男子怀抱竖琴站在她面前,身量极高,淡淡然立在那。华丽银灰色长发披垂至腰际,头绑五彩绳织额带,额间绰约有一道雪白的光芒印记。赤足立在白玉廊下,垂眸疑惑地望向希。

    额心光芒一闪而逝,瞬息间被五彩丝绳编织的额带遮掩。

    银灰发,源自于上古巫山。

    这是一个巫族的乐师,怀抱竖琴,面色沉静如水。

    他弯腰,右手叉心口,在希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淡淡开口道:“神女希,神殿已不是您所能进入的地方,为何徘徊不去?”

    希哽咽着拼命摇头,雪片般的白泪掉落一地,扑簌簌,落地结霜雪。

    巫乐师久久沉吟。

    于一片静谧中,扑闪着翅膀从神殿内飞出一只碧青色的幼蛾。幼蛾似乎寻巫乐师而来,蹁跹不肯去,驻留于巫乐师宽大的白袍袖口,振翼流连。

    青蛾振翼至巫乐师额心。

    五彩绳织额带下,是巫乐师低垂的一双狭长美目。

    巫乐师额间原来是一道雪白的竖琴神印。

    希这回看清了。她诧异地停住哭泣,轻声问巫乐师:“您是神殿内的巫乐师?为何却与灵蛾结缘?”

    巫乐师不语。

    灵蛾一族生长于凡间与幻花谷的入口卫山森林。那是一片幽深不知年岁的森林,林中古木参天,栖息着无数灵力低微的族群。青蛾是其中最弱一支,历来都幽居于林中,不会习得人间话语,也从不与外族往来。

    万古红尘滚滚,历来与它们无关。

    神殿内,怎会有一只灵蛾幼婴窜入其中?

    大约是察觉到希的凝视,青蛾突然抖了一下,倏地从腹部冲出一道青色的光芒,蹿入巫乐师袖内。

    青蛾蹿逃瞬间,有幽若星火的光点逸散。

    希震惊地用手指住巫乐师的袖口。“碧玉蛾!您与人世间的……”

    她终于想起,青蛾中有一支脉为异变灵蛾,周身碧玉色,蛾翅上斑斓有星光。支脉不喜林中幽居,数百年前,飞离卫山森林,于西极洲与南极洲接壤的流沙海畔建立帝国。蛾类以产卵繁衍,支脉立国后也以女子为帝王。

    又因支脉周身碧玉色,常被外界称为碧玉蛾,立国后,国号便为畀予国。

    下界凡尘共四大洲,其中南极洲共二十七个诸侯国。二十七个诸侯国中,南夏最弱,却在西南角蛮族地域与富饶仙灵遍地的西极洲毗邻。

    西极洲诸国中,畀予国最强,势力雄厚。畀予国横跨南极洲和西极洲边境,是一座临海靠山的古老国度。

    畀予国以女主为尊,世代都是女王,子民淳朴,很少与外界来往。

    少有人知,历届女王都是青蛾灵族。

    藏于巫乐师袖底的碧玉蛾,便是现任畀予国国主独女。——畀予国公主养于深宫,以其腹藏青光,名为阿青。便是这只碧玉蛾了。

    巫乐师截住她未说出口的话语。“神女希,您在人间游荡的时候,他日倘若遇见畀予国的女主,请放她一条生路!”

    他说的很恳切,目光嶙峋。

    希再不能说出一句话。

    她出自神殿,对神殿中规则最清楚不过。神殿中不允许下界,不允许私自生情,不允许私自诞下灵婴——因为做这些事,会导致灵力散逸。

    大荒西极洲上空,整座神殿都是由灵力支撑的。

    若殿内所有仙灵都私自离开,灵气四散,终有一天,这座古老神殿将从苍茫云海中坠落。

    这是神殿内的禁忌。

    希不能说破巫乐师与下界畀予国女主的秘密,怕被这座神殿听了去。她却也不能允诺巫乐师,护住畀予国女主性命。

    按命轮所示,她下界后,将成为诸侯国南夏的王后。南夏王蕤会收复四洲诸国。

    君蕤所过之处,皆是血海尸山。

    若那一天到来,她作为南夏的王后,未必能饶得过畀予国女主。

    希紫色长发披垂,雪白双眸中灵光波动。

    却无一字。

    巫乐师白袍在云海中纷飞,银灰色长发飘摇,五彩绳织额带下狭长美目波澜不兴。阿青不知何时飞了出来,轻盈立在父亲指尖。

    希不应,谁都不说话。

    良久。

    阿青结结巴巴地开口:“你、神女你、你好好看。”

    巫乐师眉眼微动。

    似乎是笑。

    唇角却没有明显的勾起。

    自小被送入神殿中修习的灵,从不被允许哭笑,无论多高兴或者多么悲伤,都无人分享。他们早已习惯的寂静无波,作为神与妖灵的孩子,阿青尚未习得。

    希默然良久。

    神殿中往昔涌入心头,希忆起长廊前追逐欢闹的诸多灵与仙,与尚未封神的后辈子弟们。她也曾随巫族学习礼乐,偶尔,也曾好奇过云镜下的凡世红尘。她见过云海中藏着的寂静无声,也懂得阿青此刻的稚子无辜。

    希终究不忍心,缓缓应诺:“若有机缘,可。”

    巫族乐师笑了笑,眸光温和。

    他振开衣袖,翩跹一只青蛾破袖而出,随后是一只又一只,无数只彩色的青色的蛾纷纷环绕其左右。阿青领于众蛾之前,令它们朝希行礼,行礼毕,无数只蛾翩跹飞舞于神殿内外。

    希久久地注视这一幕。

    巫乐师以手拨弦,眉目再不似从前淡漠。

    锦弦音本该用于祭祀送葬,如今却只为了陪伴一群孩子,弦音便朗澈地流转于云端之上。

    希无声在那片琴音里缓慢回头,乘着云朵下沉。

    她久久地凝望那座高高在上的万古神殿,以及殿前廊下奏乐的巫族乐师,还有那只绝对不能出现在神殿内的碧玉蛾。

    神殿再不复昨。

    不知是好……或灾难。

    被污染过的灵气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神殿终会坍塌。

    希深深吸了口气,远送那四根高耸入云的玄武石柱消逝在天际。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垂下眼睫,心内却突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也许某天,戈达竟能真见到云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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