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希坐累了,赤水小海妖们领她去罗帐内的碧玉床休息。

    帐钩亦是珊瑚。

    形形色色她从未见过的神秘海底生物从容游过她的脚下,又鱼贯退出。日夜有几只成年海妖以纯熟清亮的嗓音为她歌唱,那歌声哀怨婉转,如在诉说时光的流逝与红颜的易老。

    不经意地,希在这座海域停驻了。

    时光在这里并没有明确意义。

    蛇死而化妖,赤水海底布满沉船,船头仍挂着上古不知名时代的神秘符咒。神与妖,在这片赤水毫不分明。

    甚至有海妖与她说过,神死后骨骸逶迤化作山脉,双目挂成了天上的星子,独有灵魂,沉入海底等待某一日的复活。复活那日,便是赤水海面上的蜉蝣。蜉蝣化鱼,鱼化作蛇,蛇而后慢慢地变化成另一只海妖。

    希赤足踏过沉船头挂着的鱼皮灵幡,每日在海上随意走动。夜晚海妖王赤漓亲自驮着她浮在海面看星星,看月光,看风眼里的狂浪。

    有一个夜晚,暴风雨来临,海妖们兴奋地跃跃欲试。

    希刚开始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只要有狂风暴雨的夜晚,一定会有迷航的船只不能回家。海妖们鱼贯而出,在暴风雨里唱出美妙缠绵的歌声,在歌声里那些迷路的人总轻易将它们认作美丽的人间少女,然后一个恍惚,就被海妖吞噬了灵魂。

    赤漓怕她不喜欢,从不带她出去参与狩猎。

    希也不主动提及。

    只有在暴风雨的夜晚,他们才会暂时离开她,连为她唱夜安曲的几只成年海妖都出去了。

    今夜也是如此。

    希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素女剑,暗暗思考这里究竟已过了多久,是否要离开去别的地方看看。她起身的时候,惊动了床边帐钩的红珊瑚,这里没有烛影摇红,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水与奇珍异宝。

    她喜欢这里寂静的生活,以及海妖们清越的歌声。

    但是这世界如此的大,她想到处去走走。

    浮上水面的时候,希一头紫发随水波流动。她仰起脸,月光如银洒遍全身。

    不知何时月已经圆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踏浪走上岸边。

    赤水岸边遥遥立着一个玄底金花袍的小身影。

    希的心狠狠漏跳一拍。待她快步走近,发现不过是月光下的一块岩石。不知为什么她竟会看成了一个人。

    希摇头苦笑,背负与她人一般高的素女剑,一步步,离开了赤水。

    她甚至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去看。

    她来的偶然,走的也很偶然。

    月夜下的风大片大片撕扯她披散的浓厚紫发,赤水海面歌声绵远,那是一场血与白骨的厮杀。

    -

    离开赤水后,希一路向北,走到极西极北的荒山。听说这里有一头与万古洪荒一样古老神秘的神兽——烛九阴。烛九阴,人面蛇身,全身赤色,衔火精以照天门中。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

    于委羽之山,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四野。

    她走过山脉,走过河流,然后就看到了那一座山。烛九阴身躯所化的委羽山,绵延千里,黑不见日月。在这里,烛九阴睁眼即为白昼,闭眼就是黑夜。

    希迎风凛冽地站在山脚下。烛九阴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鼻端的呼吸声化为狂风,一阵阵,有节奏有韵律地鼓动希紫色的衣衫。

    海水自高耸入云的山脉高峰处汹涌奔袭,恍若天上来,噗簌簌,落地成冰。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委羽,海水入焉。

    希不知道立了多久,随后又离开烛九阴的地界。

    再往北,就是极北荒原。

    这里诞生了鲲鹏。入水为鲲,展翅高飞化鹏。

    大荒之中,有龙山,日月所入。

    有三泽水,名曰三淖,昆吾之所食也。

    希走了足足三个月,才走出烛九阴身躯所化的连绵山脉,来到了极北荒原。

    荒原比她所能够想象出的任何一个角落,更荒凉。偌大的天,覆盖着偌大的地面,遥遥恍若世界尽头。她四仰八叉躺在荒原黑色的地面上,风凛冽地吹动头顶流云。她躺在那里,静默地看一片云生,又一片云灭。

    在这片苍凉又迷人的极北之地上,人们活着只是为了获得雪洞中的貂皮。以貂皮交换米粮,便能活过一整年。

    在这里,希再也不必背负所谓神的使命。

    在这里,她只须静静地仰望着这片冰雪荒原的云生与云灭。

    于云生云灭间,她依稀听见耳畔有细碎的语声,“我四处找您,托你问件事情!”

    希淡漠地睁开眼睛,四下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没有生命。

    甚至连树木花草都没。

    也许所有的生命精灵都凝聚成了那支巨大的鲲鹏种族。从此后,这里一片荒寂。

    那些细语却执着地从风中传来,遥远地,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飞来细碎的人类话语声。

    -“希,您自雪山下来,可曾见过雪山中一位黑发及地的白衣少女?”

    希诧异地坐起身,风声中什么都没有。良久,她看清了风中渐渐凝聚成一片黑色的影子,来人走过风,在她面前单膝跪地,抬起脸的时候,希见到了一张骨相俊美的脸。

    她惊诧地以手按住素女剑。

    这不是人。

    这是一具披着黑色斗篷的白骨。

    在提及白衣少女时,白骨眼窝中有一滴泪珠滑落。

    这具白骨体型高大五官轮廓俊美绝伦,如尚且在世,必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人。

    五岁的太子蕤也是俊美的,却神色淡漠,是一种无情的俊美。

    浮于赤水对着月光星子歌唱的海妖王赤漓也很俊美,黑紫色卷发蜷曲如水草,是水波荡漾中随时能够扑食人类魂魄的妖类的美。

    眼前这个,的的确确曾是凡人。

    凡人应有一张非常俊美的脸,黝黑的肤色,五官如刀锋雕刻,浓密的黑发覆盖额前,一身戎装。他单膝跪下来的时候,黑色斗篷笼如黑夜,覆盖了大地。

    希诧异地问他,“你要寻的是谁?”

    她手紧紧按住素女剑。

    来者深沉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希,您是神女,可曾遇见雪山上有一位年轻少女?黑色长发及地,容色绝美,一身白衣?”

    希微微地笑了。

    这世间的人,总以为雪山上下来的少女非神即灵,有着绝美的容颜。

    她笑着问道:“你所说的少女,可有名字吗?”

    来者仍是那样痴迷的语气,白骨头颅微歪,似乎在回忆。良久,低沉地说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别人都叫她云韫。”

    希挑了挑眉,“不曾。”

    “你可有记错?”来者焦急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曾。”希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以清澈的声音说道,“我从不曾在雪山上见到有一位叫云韫的少女。你所说的装束我倒是知道的,雪山上有一类白衣女使,都是黑色长发及地,容色绝美,常年穿着洁白的云袍。云袍的颜色,是洁白的云朵的颜色。”

    “原来她是一名白衣女使……”来者颌骨微动,语声惘然。

    他站起身,全身雪白骸骨咔咔作响,却毫不在意。

    他右手放在左胸前,斗篷垂下,遮住大半面骸,弯腰向希致礼。“谢谢您,尊贵的神女!”

    希笑道,“谢倒不用。不过你找她做什么?”

    来者如刀刻般的骨骸剧烈震颤了一下,他颤抖着双唇道:“很多年前,我曾在雪山上受伤,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一身白衣站在身侧守护我,替我疗伤。”

    “哦,所以你想当面致谢?”希诧异道。

    “也……算是吧。”来者头颅低垂,有了一丝不自然的羞涩。

    希尚不明白人世间的纠葛,她的心思停留在另一个问题上。“可你是凡人啊,怎么能够上得了雪山?又怎么会遇见了雪山上的白衣天使?”

    “我……”来者再次嗫嚅,随即不自然地掉开头,轻声道,“戈达有王命在身,奉命去取一种传说中的神草。历经千辛万苦才到得幻花谷,满以为可摘得那神草,谁知就在那幻花谷的山门前,却被幻殿内的一道七彩火光击落。再醒来时,已身处雪山。便遇见了她……”

    遇见了她……

    四个字,语声极其怅惘,带有一种百转千回的执念。

    希再懵懂,也立即意识到这具白骨,或者说,这个凡人……对于“云韫”的特殊情感。她歪头清澈地笑了,煌煌若漫天云霞盛开。“你是凡人,你抵不过百年生死。如何寻她?寻得时,也早漫漫光阴,却如何见她?”

    “戈达明白!”戈达昂头大声道:“所以我背弃了王朝,去修仙。我已修得俊美容貌,已修得不老长生。我必要在漫长的生命中去寻她。无论多久,几十年,或百年千年,戈达一定会找到她!”

    希哑口无言,她再次认真抬眼打量眼前这具骸骨。——黑色斗篷如暗夜,斗篷下是一具雪白骸骨。

    都已不再生而为人,却还惦念着那段未能实现的宿缘么?

    七岁的希突然羡慕云海之上素未谋面的云韫。她一定极美,极好,戈达一定爱极了她。不似自己,孤零零只身下山,与宿缘中的太子蕤,竟至兵戈相见。

    希抬头望着戈达笑。“如果这场寻找是上万年呢?你可等得了?”

    “我等得了。”戈达居然也笑了,修长指骨抚过荒原焦岩。他笑的很可怖,却又极温柔。“哪怕是上万年,只要我的性灵不灭,只要云韫的性灵不灭,我一定会找到她。”

    他说完便大踏步地走了。

    极北荒原的风猎猎鼓动他那件黑色斗篷,如黑夜一样浓重的披风。

    希知道,他修炼的是黑魔,早已是一名黑魔战士。

    否则,他不可能拥有超过千年的寿命。

    可即便他拥有超千年的寿命,亦不会寻见那名雪山女使。

    终其一生……除非雪山崩塌,云韫被迫掉落人世堕入轮回流转,否则他和她,绝无可能再遇。

    但是希没有开口拆穿。

    即便她说了,戈达也不会就此放弃。

    希能在戈达雪白骸骨中看出他对名为“云韫”的白衣少女的痴恋。

    这份极强烈的思念,穿不过云层,上不了雪山。

    云韫是无法感知的。

    这便是神。

    这便是,从雪山昆仑蔓延至神殿的,孤独成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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