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失明

    孟清欢在药庐后竹林边的空地上转了一圈。

    寻到标记后,正要开挖,却被沈澜接过锄头:“我来。你去等着。”

    反正挖酒也不是什么大活,她欣然接受他的好意,挪坐到石桌旁坐下,枕着小臂含笑看他。

    一袭白衣气质着实不凡。相貌也文武皆宜,提笔堪为才子,持剑当是高人。可偏偏手里是个沾泥的锄。

    孟清欢看他很是熟练地挥了几下后,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见他转头看来,她赶忙解释道:“翩翩仙人锄地,总觉得这场面有些不真。难怪以前师父酿酒时,埋酒挖酒这些活都是让随从干。”

    沈澜回身继续忙:“我并不是什么仙人,在军中垦荒屯地是常事。”

    这话勾起孟清欢的兴趣,她坐直身体追问:“阿澈哥哥等青州的事情办完,是不是就要回去雁阳关?”

    孟清欢在建丰时,就已经知道他们都是方明毅手底下的人。也知道方家军驻扎之处,故有此问。

    等京城事情处理完,也好有个寻人的方向。

    “我并非方将军的下属。”沈澜停下动作,直身看向孟清欢又道:“以后也不必在军中。”

    孟清欢眼中闪过惊喜:“真的?那你是要在哪处任职?京城?”

    沈澜并未详答,嗯声敷衍过去。挥锄恰好触及到硬物,便趁机截断上一话题,扬声道:“好像挖到了。”

    孟清欢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小跑着到他身边帮忙松土,合力将酒起出。就这么重复取了三坛,她又极其自然地吩咐将几个小坑重新填平。

    自个儿则神采飞扬地将酒一坛坛抱捧到池边,口中自语不断:“这坛就给张叔好了,这两坛留到我生辰......到时候再去树林挖坛梨花白,一醉方休......爹爹的酒下次再说……”

    等她都挪过去后,沈澜的活也都干完了。见她正要撩水,他快步过去,抬手一挡:“不能沾凉水,这么快就忘了?”

    举着两只小脏手的孟清欢一脸无辜,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回院,等他倒来温水。

    整理干净后,折回放酒的池边。沈澜已开始清洗起来。

    孟清欢蹲凑他身旁,笑道:“阿澈哥哥真好。”

    这回是真心的夸耀。沈澜却没应话。他这么个大男人,照顾小丫头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那酒坛的泥清理起来倒是个麻烦活,孟清欢蹲累又转去石桌坐下。

    看着撩起袖子干活的美人背影,心想白衣染尘其实也未尝不可。这样就不似随时都要飘走的仙,而是仿佛能永远留在身边一般,让人踏实心安。

    风过竹林簌簌作响,艳红的夕阳填入青色的间隙。孟清欢被吸引,偏转视线看起山景来。

    她面上笑得无比恬然知足。

    以前不管想仗剑天涯,还是要挥霍享乐,都只是个缥缈的计划。现在却因为存在确定的人,而对于尚未降临的未来,有了具象的憧憬。

    既然阿澈不用去雁阳关,而是要留在京城,那以后联系相见倒是更简单些。

    到时候还能拉着阿澈整日在沈澜眼下晃荡,感谢他当年不娶之恩!

    不过阿澈似乎与他关系匪浅,该不会介意他们还有过娃娃亲吧?

    还有选妃之事,是不是得寻个机会说清楚才好?不然会有膈应吧?

    ……

    “天要黑了,进屋吧。”

    孟清欢被打断思绪,闻声回看,才发现沈澜不知何时已经清理好,并将酒都搬了回去。

    此时正站在药庐竹棚下,漫不经心地用巾帕擦手。

    袖子被挽起,露出的小臂线条紧致流畅,动作时能清楚看出手背微浮的筋。同长指衔连,根根撩人。

    不知是不是站得太急,孟清欢脑中一阵昏眩。视野紧跟着变得模糊,入目只残存一道白色的虚影。

    她撑住石桌,闭眼捏眉缓了缓,才又再慢慢张开。可这回却连虚影都不见,只剩无边漆黑,吞没一切。

    她不敢动作,愣愣站在原地。

    沈澜早在她身形晃动时,就已箭步上前扶她。发现原本会说话的眼睛骤然失去光亮后,不由捏紧了掌中玉臂。

    感应到他的紧张,孟清欢勉力朝他的方向笑了笑:“没事儿,应该是突破封印导致的失觉。等内力完全融合,就会恢复。”

    故叹一下又带着轻佻惋惜道:“可惜影响的是视觉,真是耽误我看美人。要是能换成听觉就好了,反正阿澈哥哥对我也不爱多说话。”

    容容曾说过在练功时有意识地引导,就能不依赖施针用药。自内将气海的封印慢慢突破,从而回复全部内息。但也告知过她万不可急于求成,否则可能会丧失五感。

    昨夜情急之下,她为保命强行冲开些许,知觉未消反变得更灵敏,她还以为是运气好躲过一劫,却不料是在后头等着。难怪当时在山洞时,内息运行凝滞。

    原因她估计得八九不离十,但内力融合就会复明纯属是她瞎编。

    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恢复,甚至不知道其余知觉会不会也都渐渐失去。只是不想让人因她过于担心罢了。

    沈澜早已知道孟清欢习过武,所以之前对她能拉开重弓,能探知敌情都并不奇怪。现在得知她是在内力被封后强行解禁,不觉有些气急。

    学武之人都知道这事有多危险。走火入魔,筋脉寸断,甚至命丧当场都有可能。

    她怎么可以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怒气过后,记起被围困林中时,她在他身旁运气调息的事情。当时一是为了避险,再则是她所说为了保护他,

    可他没法责怪她,只能怪自己没能给她足以依傍的信心。包括挡箭亦是。

    但他还是有些恼。当日她说有分寸时压下的火卷土重来,现在这还有心思玩笑的态度更是将他激得不行。

    他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回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只需顾好你的周全。只要我没断气,便用不到你个小孩出手。”

    孟清欢紧紧扶住他肩膀,却刻意保持距离,并未完全卸力倚靠。

    听到这话更是挺直上身,对着空气认真辩驳:“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十八了。”

    又再带着怜惜柔声道:“再说了,你可是我一眼认定的美人,我当然也要顾好你的周全啊。”

    沈澜喉咙发紧,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孟清欢忽而歪头,换上带了些刁蛮的语气:“不过美人既主动说了以后,就不能丢下我不管。”

    “何时不管你了?”沈澜面若寒霜,沉声低斥:“你就不能稍微顾惜下身体吗?怎什么时候都满脑子想这些闲事,就一点不担心不害怕么?”

    “我一直都有病在身,三天两头的要见阎王,早都习惯了。再说了,病人的担心和害怕,对病情没有任何的助益,反倒是心情愉悦还能好得快些。”

    孟清欢一本正经说完歪理,又再盈盈笑补:“更何况你才不是什么闲事。至少对我而言,是顶顶重要的事。”

    沈澜再度落败失语。逃避的人在坦荡的人面前,只能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他深吸气,尽量放低放轻声音:“在你恢复前,我定不会和你分开。所以你少费神想这些有的没的,胡乱猜测对病情也没有帮助。”

    孟清欢高兴应了声好,伸出小指想要拉勾。空悬着等了会儿,才意识到沈澜正抱着她,应该腾不出手。

    于是她又顺着他肩膀向下摸索,挑出一缕垂放后背的头发,将发梢折了个弯,再用尾指一勾,灿然笑道:“成交。”

    沈澜将她的举动尽数收在眼中,看向她的目光明显比往常复杂许多。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心爱,但总归不是他一贯表现的那般冷淡清白。

    刚将人放回床上,张婶就带着小女儿送了饭来。发现孟清欢失明,她哪里遭得住。赶忙差女儿回家,通知她爹去镇上请大夫。自己则团团踱步,急得不行。

    孟清欢却当真如她所言,不慌不怕,还十分愉悦。兀自探着小脑袋边嗅边说:“好香。张婶手艺真好,闻得我都饿了。要不我们先吃饭吧?别等大夫来我已经饿昏了。”

    张婶闻言定了定神,布好饭菜后,将碗筷塞进沈澜手中:“郎君你来喂,记得给缓缓多喂点肉。我去将汤晾晾。”

    沈澜接过,面上有些犯难。孟清欢却傻傻不知,很是高兴地张开嘴巴,仰着小脸,期待投喂:“啊~~”

    饭后大夫来瞧过,却也看不出什么。只吩咐好生静养,多敷敷眼睛,并开了些明目的药方。

    张婶帮忙熬过药后便先回了家。喂药和热敷的重任还是落在沈澜肩上。

    孟清欢喝药倒是主动。自己捧着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倒也想过让喂。可饭能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药若是一口一口喝,苦的还是她的舌头,也就放弃。

    漱过口后,沈澜拈了块果脯递到她嘴边。

    孟清欢启齿含住,酸味直冲脑门,激得她紧紧皱眉,眼泪都险些出来。

    与此同时,甜却在心间悄然蔓延,引得她又再皱着脸笑开来。

    沈澜抬手搁在她下巴边:“吃完药清清苦味罢了,不喜欢就吐出来。”

    “我确实怕酸。”孟清欢嚼了嚼后囫囵咽下:“但阿澈哥哥喂的特别甜。”

    沈澜没话可接,倒来杯水递上,堵住她快要咧到耳后的小嘴。

    敷眼睛时,沈澜特意将她扶平,让她舒服地躺在被窝里。自己则坐在床旁不停更换热巾。

    大概是太舒服,又或者是药效安神,孟清欢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沈澜临走前,又再查看遍她手臂的伤口,细细抹药重新包扎,又替她紧紧掖好被角。吹灯后,在暗影里默站了会才步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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