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语

    瞻仰心觉不妙。她倒是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只觉得对面的那位“二师弟”有些坐不住了。

    “小师妹?二师弟?谁?在哪里?你为何······”

    茫然四顾,下一刻便要平地而起,关风月早已近至身前,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熟捻道:“小师妹,你上次来我店中喝茶,还没给钱。你看是赊账,师兄先帮你记上一笔,还是亲师兄妹明算帐,现在就结清。”

    瞻仰心中冷笑。她这位出手阔绰、一掷千金、视金钱为粪土的“大师兄”,何时变得如此财迷心窍,不过蹭了口茶,竟然到处宣扬,现如今叫眼前这位“冒牌货”钻了空子。吃一堑长一智,吃两堑长两智。但很明显,瞻仰这些年长的智,远没有吃的堑来的凶猛。为防止身份暴露,让此行白走一趟,眼前的亏,有时候不得已还是要吃的。

    瞻仰好汉雄起:“要钱没有。”

    观风月折扇手心一合:“嗯?”

    瞻仰现实低头:“要阳石有几颗。”

    观风月颇为满意:“这还差不多。”

    不耐烦丢给他几颗阳石,别过脸看两岸桃花去了。

    观风月折扇“哗”一声展开,稳稳当当送入身前,捏着大师兄的范道:“师父教你的礼仪道德被狗吃了,如此怠慢你的大师兄。你说是还不是,二师弟。”

    突然被点名,江湖术士一颗心七上八下,满头大汗如雨落下,他苍白的记忆中应该不存在“既来之则演之”这种套路,眼瞅着下一句就要说出“冒牌货,谁是你二师弟”!正要起身,右玄羁一手压住他的肩膀,结结实实按回了座位。

    右玄羁面上清清淡淡、各种情绪不深也不浅,勉强算得上客气道:“我们三个昨日刚入会,许多细节礼仪还不太了解。您是前辈,经验老道,还望海涵,多多指教。”

    观风月频摇折扇,喜道:“会说话。孺子可教。哈哈哈哈哈!”

    另几位听说船上有同会中人,起先还未注意,仔细向这边一打量,来劲了。以下为众人对望烟雨的批评总结。

    “望烟雨虽说近年来失忆,但好歹也是'天途四少'的其中一员。你瞧你,装扮的破布烂衫,瘦如麻杆,还不如个行尸走肉丰满。肩上那杆破破烂烂的抹布是什么玩意?大兄弟,人家那明明是是六界中鼎鼎有名,令无数魑魅魍魉闻风丧胆的'青云幡'!”

    望烟雨:“······贫道竟然这么厉害。”

    对瞻仰的指教却很简单。

    “不行不行!这脸太水灵了,太嫩了,太像朵桃花了,太像个活人了。不正常,不正常。你见过那梁上的吊死鬼没有?买五车脂粉,涂成那种'吓死人不偿命、鬼见了也要魂飞魄散、比你家大白墙刷的还要白'的鬼样子就对了!”

    瞻仰:“我谢谢你们啊!”

    待轮到了右玄羁这里,众人顿时没了底气,你看我我看你,围观那昆仑雪峰的罕见毛猴一般,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

    弥疆子:“这杆白骨洞箫做的相当精致啊。牛骨头还是羊骨头?若是真的骨头,不怕被狗吃了吗?啊!老夫门牙掉了两颗!”

    逆寒子:“这模样长得不错啊!从何方高人手中定制的人面皮?诶?怎么还撕不下来呢?哎呀妈呀!出血了出血了!别光顾着'啧啧啧'了!快来止血啊!”

    深井君:“左鉴别啃了,右镜别抠了,右天师快没气了!诶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桃木盾怼错地方了。呀!右天师的脸被谁拍扁了?”

    众人:“右天师,你没事吧?”

    右玄羁强忍一头扎进船底的念头,咬着后槽牙道:“走开些。我没事。”

    观风月摇着折扇悠闲看热闹,抬扇柄一个一个点走,道:“因机缘巧合,我倒是见过右天师几次。而这位右天师······”

    众人:“如何?有几分相像?”

    观风月:“一分。”

    众人:“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怎么才一分?”

    观风月邪邪一笑,扇柄指向心无旁骛赏桃花的瞻仰,道:“《群魔乱舞》中记载,右玄羁只要见到瞻仰,便会施展'狗皮膏药贴身大法'。而你们看,这二人一个坐东,一个坐西,显然违背常理。所以,形像骨不像,少了九分神韵。”

    众人一听,忙附和“对对对”,说着架起右玄羁,热心助他施展“狗皮膏药贴身大法”,丢到了瞻仰身侧坐定。

    瞻仰原本好端端赏桃花、拨流水,与世无争,被右玄羁挨着半边身子一挤,险些一头扎进江水下喂鱼。半边身子被他挤的热烘烘的,心中异样,正要起身躲避,却被热心群众一把按了回去。幸好她身轻灵动眼疾手快,要不然,一不留神便要坐到右玄羁的腿上。相当尴尬。

    热心群众见她不配合,急眼了,呵斥:“坐好了坐好了。谁也别想动。前辈说你们扮的不像,那就是不像。那个瞻行者,表情不要如此狰狞,这右天师还没嫌弃你长得太嫩了,你这不情不愿的是几个意思?还动?再动,我们就连名向千帆竞上书举报,说你们不遵守帮会会规,将你们除名出去。”

    热心群众兴致高昂,最后干脆将她二人人围坐中间,虎视眈眈,一丝不苟地盯着看。见她二人老老实实不动,像两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这才心满意足,红光满面笑盈盈地露出慈祥的微笑。

    瞻仰只觉得身侧快着火了,低声咒骂:“究竟是谁写的《群魔乱舞》,我定要亲手送他回地府报道!”

    右玄羁一动不动,跟个桩子似的直视前方,轻飘飘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瞻仰快要被他挤成馅饼,向身旁斜眼瞟,“我忍了。你来退!”

    右玄羁:“好啊。”

    说着,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抬起紧挨着她的那条手臂,极尽向她身后舒展开来,搭在她肩背顶着的座椅后。待她万分不解拿眼神质问时,轻挑眉峰,轻声询问:“觉得好些了没。”

    右玄羁抬手臂前,只是片馅饼的面皮,这一抬手,将她整个人圈在手臂下,让她觉得这人瞬间变成了个椅子。她觉得很不对劲,急忙侧脸躲避,身子向窗外靠去,探头看窗外风景,缓解尴尬与不适。

    浪费了大半天口舌,守船人始终定如苍松守在船尾,凭诀咒驱策航船顺江流动。行至此刻,桃林的半身风貌已尽收眼底。两岸青山簇拥下,绯红潮涨山脚下,片片柔嫩的花瓣轻盈落下,迎着清风纵情撒在绿绸缎般的江面上,如少女漾红的春日肌肤,铺满了整个江面。画舫逐波驶过,缓缓拨开一条碧玉飘带,绯红夹碧绿,碧绿映绯红,看了不免使人的一颗心都柔和了起来。

    沉浸在这山川画卷中,瞻仰看得是春风沉醉。出神间,有个低沉的嗓音附在耳边询问:“好看吗?”

    一回头,右玄羁的脸面越过他的肩头,鼻尖与他的脸面正对,险险擦边而过。猝不及防,瞻仰心突突直跳,骇然惊道:“你突然靠过来做什么?”

    右玄羁无奈下隐藏了几分笑意,沉声叹气:“诶。”

    八只魔掌按在右玄羁头顶,嚣张猖狂,放肆笑道:“不行!离得太远了!凑近了给我看!”

    角落中,望烟雨默默道:“丧心病狂。”

    瞻仰自认平生见鬼无数,什么鬼卒鬼车甚至鬼雄,从未被吓得退缩一步。如今见了这几位“猛人”,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孤陋寡闻、坐井观天了。忍不住心中附和道:“丧心病狂。”

    被这几位猛人按在手底的右玄羁,脖子都要被按折了,面上却看不出半分痛苦逼迫之色,反而听之任之,挨着她肩头眺望窗外风景。

    瞻仰内心万马奔腾,佯装镇定,问他:“好看吗?”

    右玄羁回道:“还可以。”

    瞻仰道:“那就多看看。看一眼,少一眼。地府可看不到。”

    右玄羁:“好。那我可得仔细看看。”

    热心群众大喜过望,“觉悟不错!看完了记得写份观后感!”

    瞻仰:“······”

    瞻仰也没有任何办法,转过头不再理会身后。随着江上清风与桃林花香,送到面前的,似乎还有时隐时现的几缕温热之气,喷在他耳边有些痒。她这就不能不理会了,望着岸上道:“你能不能别大喘气?”

    由于她直视前方,看不到身后右玄羁的表情,声音落下片刻,才听他吐出一口气:“好。”

    瞻仰:“不行,还是大喘气。你念个闭气诀。”

    右玄羁:“闭气诀?好。”

    过了有顷,耳后果然没有了温度,却听热心群众惊呼:“右天师,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脸色憋的青紫,快喘口气啊!憋死在这江上,可没人给你收尸啊!”

    瞻仰长叹一口气,无奈道:“算了。你还是大喘气罢。”

    只听身后明显的抽了一大口气,憋闷道:“好。”

    瞻仰:“······一点都不好。”

    “那你看这个好不好?”

    右玄羁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瞻仰十分疑惑,正要询问,只见他向窗外探出一条手臂,戟手指向对岸桃林,凭空绕画一圈,似有一束淡淡的白光飘向林间。那束白光落下处,桃树枝头微微摇晃,扑扑簌簌抖落片片花雨,右玄羁再次对着对岸轻轻勾勒,将那一整个枝头的绯红排成长线送至手边。他摊开掌心收归完全,托载着向上缓缓升腾,一个眨眼的间隙,万千花瓣极速轻舞,竟变做了一朵彼岸花的形状。

    右玄羁掌心拖着这朵绯红彼岸花,送至她面前,道:“喜欢,便拿去。不喜欢,便扔掉。只要你高兴,我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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