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那些灰耗子们明显是见过大世面的,不躲不藏不怕人。右玄羁直楞楞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一身正气,杀伐果敢,路见不平,一箫荡平。灰耗子们视作无物,直接奔着他脚底赶来。这阵仗,这架势,分明有种绿林好汉受了战帖,急忙火燎赶着去火拼的劲头。

    瞻仰挪了挪老太爷肥硕的身子,心中惊奇,下意识探出脖子看个仔细。但从其外表上看去,猫天生具有的本能,遇事机警防御机制甚重,不自觉就瞪圆了眼珠子,脖子一梗一梗的,连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

    她自己却是察觉不到,只觉一只手轻轻抚在她的背后,又轻轻地道:“别怕。有我在。”

    瞻仰:“······”

    那些灰耗子们一路无阻,风风火火扎堆在右玄羁脚下,叽叽喳喳商讨着什么。转瞬,一个跳上另一个背上,叠起了罗汉,一层盖过一层,顷刻间盖到瞻仰平行的视线。

    这一幢超级工程虽不是豆腐渣掺屁,但也不甚稳固结实。塔尖一只大灰耗子,站在风中颤颤巍巍,随着地基摇来摇去,摇去摇来。摇得眼冒金星、六神无主,定了片刻,想起十万火急的军情,开始一字不差地汇报起来。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瞻仰:“······”

    瞻仰头回与鼠交流,听得一头雾水,一个大字也未搞懂。自古猫见耗子,便如贼撞官兵,无非说些“大爷我错了,大爷饶命,小的以后定会改邪归正,从新做人”诸如此类。反观那只大灰耗子,绿豆大的眼珠子里,除了慌张焦急,全然没有一丝弃暗投明缴械不杀之深明大义。

    大灰耗子急了,蹦高道:“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瞻仰:“······”

    正消化理解,只觉得右玄羁胸前颤了颤,似在憋笑,道:“你们老大偶感风寒,耳塞不聪,难辨人言。直接比划罢。”

    大灰耗子听明白了,当即站起,一只细楞楞的爪子指向东面,另一只爪子掐住喉间,伸出微不可见的舌尖,“叽”一声,翻了个白眼,四脚朝天倒地不起。

    瞻仰这回算是明白了。右玄羁一声令道:“带路!”

    一人抱一猫,尾随在一窝大灰耗子们身后,急三火四奔跑。

    跑到一处居民院落,灰耗子们哧溜溜从门缝中钻入。右玄羁一脚破门,只见屋内昏昏暗暗,依稀听闻某个角落传来一声痛苦的挣扎,短而憋闷。洞箫即刻飞旋入空,白光豁然扫射。

    圆桌旁侧卧着一位花白散发的老妪,双手掐在咽喉处,双目充血,口张舌直,极力想发出声音,却似乎喉间被什么所堵住,憋得面色青紫。

    “喵呜!”

    这老妪被什么卡住了,得尽快施救!

    “站在这里,哪也别去。”

    右玄羁将她放在圆桌上,飞身上前将老妪扶起,从身后环住,双手握拳,顶在老妪腹前,一下两下三下,重重落下。

    直到第六下,那老妪呛咳一声,从口中喷出了个浑圆的珠子物,迸射于地面,弹跳了片刻再没了踪迹。

    堵塞气门的异物不再,老妪一口气缓过来,顿时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个不停,把先前亏欠的空气补足个够,这才一点一点恢复了常人的面色。右玄羁在旁陪坐,不时轻轻抚顺其佝偻的后背,暗中渡送真气。

    待那老妪缓过神来,如梦初醒,瞧见身旁一位俊朗的后生,迷迷糊糊之中,记起了方才惊魂一瞬。忙颤着双手作揖叩谢:“老婆子拣回一条贱命,全仗公子出手相救。老婆子我无以为报,我这条老命,我······”

    “婆婆言重。”右玄羁忙双手去扶。

    他看了眼地面与桌上,只见几颗焦灰的黄豆,四处散落。应是锅中翻炒过,又不舍得添油水所致。桌上搁置一盏茶壶,桌下有打碎的茶盏。老妪夜间口渴,却不肯费油灯,抓了把黄豆,就着一口水送入。不巧,黑灯瞎火,吞得过急,被一整颗黄豆堵塞了气门,险些一命呜呼。今夜若不是误打误撞,得了老妪屋子里盗米偷粮的灰耗子们的消息,也不会这般凑巧赶来相救。但灰耗子报信,不偷米打洞,反倒菩萨心肠,说出去这世上几人肯信,因此并未向下解释。

    右玄羁默默叹了口气,道:“婆婆可还好?有无不适处?”

    老妪劫后重生,捂着胸口,只是惊魂未定,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七上八下,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人老了,糊涂,不中用。”

    右玄羁不接话,顿了片刻,道:“我扶您到摇椅上歇息罢。”

    老妪缓缓点头,“好,好。多谢公子。”

    老妪颤颤悠悠坐到摇椅上,右玄羁为她盖上摇椅旁搭着的一条松垮霉味的薄毯,蹙眉四下查看。来时紧急并未注意,这间屋子简陋的不能再简陋,几乎与瞻仰那个茅屋,有过之而无不及。屋内的陈设破破烂烂,榻上被褥脏旧不堪,仿佛陈年未洗换。窗纸黄渍,漏风蹿雨,屋外门板随风震颤,吹得再狂一些,随时人仰马翻。

    老妪此时安详坐在摇椅上,习以为常,听着门缝中送来的阴风呜咽,垂着松垮的眼皮,露出一丝缝隙,向圆桌上招手唤道:“闺女啊,来,来!”

    闺女?

    瞻仰茫然张望,周遭空空荡荡,桌上一只猫,面前一个大男人,不是她还会是谁?

    她虽然不解,却不忍驳了老人家的情面,“喵呜”一声跳上老妪腿面。老妪伸出干枯粗糙暗沉的手,温柔而迟缓地扶在她的颈后,笑着道:“闺女,是你带这位公子来的吧。”

    右玄羁疑道:“呃······婆婆,你为何执意称这猫为'闺女'。难不成,它的名字就叫'闺女'?”

    老妪道:“不,她是老婆子我的亲生骨血。”

    这千年老妖的上一辈,难不成是万年老妖?

    老妪及时解答道:“我闺女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些猫猫狗狗。她时常逗我笑,说是如果有下辈子,定要投胎做只猫,再投身到我的怀里让我抱。”

    所以,言外之意,她的亲生闺女已经……

    人一旦上了年纪,于近来的琐事愈发留不住,却对遥远的过去,历久弥新,一件件一桩桩,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过。

    “那年,她还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家里就这么一个娃,我与她爹都不舍得她出力,只盼着再过两年,攒好了嫁妆,将她许个好人家,平平淡淡过此一生罢了。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闺女却自小体贴懂事,不忍看我与她爹辛苦持家,经常帮着她爹下耕地,除草育苗,院外挑水担柴,还时不时地帮我收拾内务,洗衣做饭,事无巨细,从不喊苦喊累,样样肩扛。那一双小手,本该同其他孩子一样,细皮嫩肉的。却逢春皲裂,遇冬生疮,肿得跟个猪蹄子似的,藏着掖着,打死不肯让我们瞧见。”

    说起这些往事,老妪情难不忍,满是横沟的面容,不知不觉爬遍了干涩的泪水。

    “他爹虽是个干瘪的闷葫芦,我却瞧他背地里几次偷抹眼泪。他与我说,要去镇外的城里头打工,做个几年好给姑娘备份丰厚的嫁妆,定要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离开这个家后,再也不要遭一天的罪!后来,去了城里没过几天,他做杂役的那家庄主,非说他监守自盗,偷了家主后院的东西,白纸黑字画押,屈打成招,坐穿牢底,天降无妄之灾!消息传来,我寝食难安,心急如焚,转托各种关系,揣着微薄的家底四下打点,求爷告奶,跪在人家的鞋底磕头求助,竟如石沉大海,收不到一丝反馈与回应。那段日子,简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才只是个开始。”

    “闺女去了城里,没几天后,有人捎来了她的消息,说是他爹已被证明清白,出不了几日,自然而然就会被放出来。几天后,她爹果然带着一身伤病回来了,闺女却没一起随行,一问她爹,她爹也是茫然无知。我二人心觉不妙,待她爹伤情好转,去到城里一打听,这才知道,闺女为了救她爹于水火,自甘与城中一土豪劣绅做了笔交易,竟嫁与了那半老男人做小妾!我与她爹当场就崩溃了,心觉闺女为了半截入土的二老,不惜荒废大好年华,羊入虎口,我二人真是罪该万死!”

    “本想去那老男人家门外大闹一场,接闺女回家,但她爹左右一合计,事已至此,回天乏术,破罐子破摔,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恐怕连闺女的自身安危也要保不住,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瞻仰趴在老妪怀中,后背已被打湿一片,能感觉到她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也越发地无力起来。

    “好在,那家人有那么点良心,逢年过节肯放她回来,探望我二人,说些体己的话。却也不愿多留,当天夜里便要急着赶回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常问她,过得好不好,婆家如何,有没有欺负刁难。她只说‘好,都好’。但闲言碎语终究藏不住,那半老男人花天酒地,妻妾成群,臭名远播,岂是个能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

    “再后来,她有了喜脉,身子愈发地沉,便渐渐与我们少了联系。可万万没想到,她最后传来的一条消息,竟然是胎大难产一尸两命,不日便要出殡下葬,我……”

    瞻仰身下剧烈颤动,几乎要站不稳,老妪喉间似乎再次被什么东西堵住,吐不出咽不下,一口气憋在胸前,身子虚弱地颤抖个不停。

    “我至今清楚记得,她那日临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别送了,回去罢,我还会回来的’!”

    说罢,捂着脸面号啕大哭,声音苍凉悲切,久久不能自已。

    那声声呜咽穿过耳膜,如疾风骤雨打在心上,瞻仰四足立在她的腿面,不能不无动于衷。望着头上的悲痛自责惋惜,“喵呜”一声,抬前爪轻轻按在老妪的手背。

    老妪闻声挪开双手,泪眼模糊望着怀中,见怀中的一双眸子清澈透亮,无辜不解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便地止住了悲痛,突然将她抱了个满怀,柔声细语道:“我知道,你不是她。她是不会再回来了。谢谢你每日来看我这个老太婆,陪我,听我说说话。如果人真的有来生,那该有多好啊……”

    虽然触感粗糙,但这个怀抱很真挚,很柔软,很温暖。

    “喵呜。”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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