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一段简短的咒语诵毕,紫符颤抖着单薄身躯迎送半空,火焰霎时灼烧,自下而上窜升,转瞬化为一缕轻盈白烟,连分灰烬不剩。

    瞻仰虽然睁着眼,眼前却黑了片刻。

    有种晨间醒来时,草虫冬眠般,蜷伏了几千年,身子沉而钝,精神倦怠不舍,头顶上却有只无形的拔凉刺骨的手,不留半分情面,将你从温暖舒适中抽离。不得不醒来,睁开迷迷瞪瞪的双眼,投身荒凉无度的冰川消融前。破晓黎明远未至,满目萧瑟黯然,漆黑无尽。

    没有雀鸣,没有风息,没有人语,没有生机。

    面前一川望不尽的浓墨长河,犹如幽冥鬼手怨愤一笔,横亘古今。非开天辟地,至蹉跎今昔,生死度外,红尘消弭,不可纵跃。

    纵一去不归?

    便一去不归。

    无妨。前后总是个黑,没有谁比谁更黑。

    两眼一抹黑,脚底一个跨步,奋不顾身走入了另一个无极深渊。

    睁开眼来,灯火辉煌。

    身后麻雀叽叽喳喳吵闹,回身查看,一女子面涂漆白火红胜过满山红枫,正定身盘坐榻上,双手结印身前,目光仿若天上大灯,精光射电,疯病发作一般,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瞻仰向来只在半边铜镜中观摩自己,自认为常年画着个“鬼魂同款”妆容,实乃拉近距离刻意制造亲近之感。而自步入天途阶位以后,极少再祭出过离魂咒,若非是万年期限临近,直接破除竹林外禁制直截了当杀进去便是,还需这般瞻前顾后,诸多禁忌。而当下,瞻仰头回审视自己真容,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木愣愣看了片刻,只恨身在此山中。

    化成这个鬼样子出门,街上老百姓没用大白菜梆子锤死你,谢天谢地罢!

    瞻仰肉身稳坐泰山,江湖术士仍沉浸在“离魂咒”震慑之中,双手连挥带摇晃在她眼前,絮絮叨叨,反反复复问道:“瞻行者?瞻行者?你还在吗?你还在吗?回答我!回答我!”

    见她不理睬,又道:“祭出离魂咒究竟想做什么?你的魂魄出去以后想要附在谁的身上?这一去要何时归来?若天亮以后还未归来,要不要一个巴掌抽醒你?巴掌是不是不够响亮?要不,改用一个鞋底抽醒你?诶呀!鞋底是不是太臭了,瞻行者看着虽不是个温良淑德的良家女子,但总归也不是个抠脚糙汉。诶?贫道记起来了。厨房锅底坑有个掏灰的铁铲子,结结实实的,肯定一抽一个醒!瞻行者?瞻行者?你醒醒啊!你醒醒啊!给个意见啊!给个意见啊!”

    “贫道没有别的嗜好,嗜睡如命仅此一件。你这突然心血来潮唤我守更,贫道也没有个提前准备。若是一不小心走神与那周公相会,岂非要耽误了你的大事。嘿!贫道的的包袱还留在隔壁,你好歹给贫道留个定心符也好啊。贫道若是又一不小心睡着了,磨牙打呼放屁还算轻的。若是惊夜梦游,不留神一个鞋底子将你抽醒,岂非又要耽误了你的大事?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可如何是好啊?贫道好难啊!贫道好难啊!”

    瞻仰:“······”

    这个蠢货。记忆没了,难道脑子也被狼叼走了?

    绿豆蝇掉进粪坛子,不过如此。

    瞻仰听得耳鸣,扭头穿越房门,溜之大吉。

    客店老板守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姿势,仍趴在迎宾台前,哈喇子将空账本打湿一片,眼皮都不眨一下。瞻仰留意一眼,回头望了眼楼上,出了客店。

    随街上秋风残叶飘向西门,闪身藏入西门与一扇门板的缝隙中,暗中窥伺那片竹林,守株待兔。以她幼时捉猫的经验,清楚记得,老太爷喜欢白天睡大觉,打死唤不醒。一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睁开眼珠子夜明珠般投射星光,上蹿下跳,挠桌子捉蚊子,直勾勾盯着阴森墙角,见了鬼一般捉摸不透。不论做什么,与人作息大相径庭,反着来就对了。

    果然,守了不多时,竹林中喵悄走出一个肥硕的黑影,优雅轻盈,抬起一只肉乎乎的前脚掌,开始搓手搓脸,搞起了个人卫生。搓手搓脸,搓脸搓手,不厌其烦,极其繁琐。

    老太爷洗脸,谁没见过。什么叫做事无巨细,一丝不苟,看看就一清二楚了。

    瞻仰化作缝中魂,足盯了一炷香的时间,非但不觉得无聊烦闷,反而越来越清醒提神。四下静悄悄的,没有闲杂俗世干扰,这才细细打量起这位悠闲的老太爷。

    毛发垂顺,貂皮般黑亮,胸前系了条白围巾,四只肉乎乎的脚垫穿着白手套,两只尖耳毛笔墨点般一点白,自脑门心撇开两扇门帘,露出下方鼻尖胡子嘴巴洁白一片。浑身上下油水小鱼干滋润得肉嘟嘟的,喜庆又富态。偶尔一阵风吹草动,伸出一条大长腿,直愣愣机警环视,又继续热辣妖娆地低头舔那条大长腿。

    瞻仰一度失去自我意识,看得是春风沉醉,浑然忘我,将来时目的丢到九霄云外,心想:“等你一会儿走到门前来,姐姐我就将你抱回家。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小鱼干要多少有多少!”

    直到西门后一声歇斯底里的犬吠,将她从云端扯下,提醒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要为他人打工,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主人不好吗?

    隧将心一狠,昧着良心道:“千年老妖,你等着吧。等你一会儿走来,本大爷就附上你身,借用你的身体抵消禁制,钻进竹林大杀四方!”

    计划缜密,天,衣无缝,只待临门一脚!

    老太爷收起毛枪枪的大长腿,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解乏,抖了抖身子顺直毛发,望着西门方向,迈着整齐划一的猫步,朝计划走来。

    临近西门前,仰目上望,纵身一跃,跳上墙头。

    瞻仰暗自庆幸,时机正好。隧从门缝中闪出,随其身后化缕烟尘飞入。

    飞入的一瞬,双眼又是一黑,心知大功告成。再抬眼时,那老太爷已跨过墙头,正朝墙下坠落。瞻仰生平第一次附身猫躯,哪知四条腿如何运用。于空中胡蹬乱刨了一阵,谁知墙下还有只黑鬃短毛瘦犬,冤家对头,龇牙咧嘴,饿虎扑食苦苦守候,显然积怨已久,犬生不报誓不罢休!

    出师未捷身先死,虎落平阳被犬欺。

    “喵呜!”

    谁知,四脚朝天着陆时,却是被人一把兜入了温暖的怀抱中。

    那人居高临下俯视怀中,朦胧月色笼罩头顶,眸光浅淡,微微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光,似笑非笑道:“小宝贝儿,如何这般毛手毛脚。”

    回头望了眼脚下恶犬,换了副冷刃剑光,道一字:“走。”

    那黑鬃短毛瘦犬虽不是修炼多年的妖精,但天生善于察言观色,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或言语动作,便可立即判断分明。见来者气度不凡,虽未横眉竖眼恶语相对,仅投来个清冷的眼神,竟有一人匹敌千军万马浑然之势,绝非轻易即可触犯之人。

    恶畏强者。那黑鬃短毛瘦犬低眉顺眼,畏畏缩缩退了几步,不敢发出一声响动,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走了。

    右玄羁再一转头,换脸般望着怀中,道:“不管做人还是做猫,畏恶还成?若是声名在外,不慎传出个'惧犬'的名号,岂非颜面尽失?”

    望着怀中须臾,面上愈发柔和,道:“白围巾白手套,还戴个白口罩。肉嘟嘟的脸蛋,胖乎乎的小手。”

    瞻仰躺在他怀中,听得一愣赛过一愣。眼见他言语表达还不够,当下竟携几分笑意,单手将她稳稳托在手心,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对准她一张肥圆的脑袋瓜子落下。当下如临大敌,急道:“说话就说话,莫要动手!”

    “喵呜!”

    右玄羁掌心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喵呜?可爱。”

    百密一疏,瞻仰全然忘记此刻身份。老太爷们平生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心血来潮想作赋一首时,全篇上下一蹴而就,一“喵”一“呜”,言简意赅,一字囊括天下,一字精悍寰宇。

    真是“喵”了个“呜”!

    瞻仰不甘心。甘冒极大风险祭出“离魂咒”,绝非是任由这厮戏弄嘲讽的。可此刻被他抱在怀中,就如上了锁身咒一般,锢手锢脚挪腾不出分毫。好不容易腾出两只脚掌,死死抠在他胸前意欲顺杆爬走,又被他一手按住双脚,一手握在腰间,生擒活拿。

    生平第一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瞻仰只觉颜面尽失,羞愤交加,怒火难填,新仇旧恨一道涌上心间,海浪翻涌,雷霆咆哮。

    不知是不是因附身在这位老太爷身上的缘故,出于本能地勾起爪子,利刃出鞘,对准右玄羁脸面一爪子划过。

    爪子到肉,依稀可闻一声脆不脆闷不闷的响动。右玄羁琼玉般素净的侧颜,顿时留下三道溜印,由白即刻变红。皮肉翻飞处,丝丝血滴顺流而下。

    右玄羁面额吃痛,明显惊住了,借力处侧脸别过,愣怔又茫然。

    但只短短的一瞬,阴霾顿扫而净,转过头来,面上挂着三道血红,仍是波澜不惊。

    突然被利刃所伤,还流着血,皮肉吃苦,此刻定是火辣辣的阵痛。右玄羁却全然不做理会,放任那几丝鲜血流出,将怀中作乱的毛球理顺焦躁的脾气,低声道:“有点痛。答应我,下次轻一点好吗?”

    瞻仰始料未及,方才那一爪子下去,换作平时,她二人早就抄家伙火拼了,还能由着她纵着她,还替她抚平一身炸了毛的火气?

    简直骇人听闻!

    右玄羁道是个缺心眼的,受虐狂般乐不颠享受其中,回头望了眼身后,对着她道:“你的属下来报道了。”

    属下?

    随着右玄羁一个侧身亮出视野,瞻仰看得眼睛都绿了。

    长街上风卷云涌,浩浩荡荡,密密麻麻,裹挟烟尘,奔腾似海,一路向西门方向赶来,叽叽喳喳,喳喳叽叽。

    怎又是一窝灰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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