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的首演很成功。

    距离林明真上一次在澳洲时出演这部剧中的女主角玛格丽特，已经过去四年了，当时她的搭档还是菲利克斯。

    她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舞团里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亚洲面孔。

    而今天，在75位演职人员中，有90％以上都是中国面孔——这也是她回国发展的意义所在。

    这一周，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对光、布景，在装台间隙，紧锣密鼓地上基训课，直到今天下午4点，才刚刚结束第二幕的排练。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战役。

    音乐声渐起，深绿色幕布之后，林明真踮着脚尖上场。

    早已看过无数遍的、不同国际知名芭蕾演员对这个角色的诠释已经烂熟于心，此时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现场乐团演奏出浩大的音乐，在心底交织的复杂情绪中，渐渐汇聚出林明真对玛格丽特的理解。

    她躺在床上扮演着罹患肺病、此时已到弥留之际的玛格丽特，伏在床边咳嗽时，整个身体就像被暴风雨摧折过的苍白花朵。

    男主角阿尔芒在场中悲痛地舞着，林明真望着他，伸出纤弱的手臂，似是想要触碰那人，眼角也凝结出泪水——她把自己的灵魂带入到茶花女身上，那个用生命诠释她的爱的女人。

    这部舞剧的艺术总监和编导老师匠心独到的地方，正是倒叙的讲述手法。

    音乐声从悲怆渐渐变得舒缓，场景过渡，林明真换了一条明艳的红色tutu裙，调整情绪再次上场。

    这次，是她和男主角的初遇。

    在数百件硬景道具布置出的法国上流社会场景中，她是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耀眼明星，是一举一动都妩媚的红色山茶花，就连她漫不经心的敷衍和高傲都令人痴迷。

    在情场之中流连游走的少女，享受着所有贵族绅士的青睐和礼遇，然而，在见到男主角阿尔芒的第一眼，美丽从容的少女第一次愣怔和慌乱起来，她手足无措，盈盈双眼中的情谊欲说还休，在阿尔芒的靠近之下，变成了一朵羞怯的山茶花苞。

    热恋时，是缠绵缱绻的，玛格丽特看向阿尔芒的样子，眼角眉梢都饱含着甜蜜和依恋，真切动人。

    江朔看着她的舞蹈，有些出神。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优秀的舞者，因为她的感染力早已把在场所有人都带入到这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中去了。

    江朔心里却不怎么好受——因为他对她的私心，让他不再能客观地审视这部作品。

    他控制不住地想，都说舞蹈演员要对角色倾注进自己的真心，才能做到合二为一，那么她真正爱一个人时，是像舞台上的玛格丽特一样吗？

    在开始时心慌意乱，患得患失，在情浓时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爱人，全身心地依恋着对方——这样的爱，他好像从没有在林明真身上见到过。

    舞台上，翩翩起舞的红色山茶花浪漫明媚，和阿尔芒的每一个对视，都让人跟着心动。

    江朔愣怔地看着，情不自禁回想林明真和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她从没表现过那么浓烈的情绪，除了在夜幕降临，身体交缠的那些时刻。

    所以，她对他的那点儿喜欢，就只是可怜他对吗？

    江朔知道这样的纠结有害无益，但他好像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平衡在他曾经的人生里，从没造成过困扰的理智与情感。

    为什么林明真可以在舞台上扮演出如此爱人的样子，给他的爱却浅淡得像一层飘飘忽忽，太阳出来就会散开的薄雾？

    所有人都爱她，她似乎也爱着很多人、很多事，那他呢？他又该把自己摆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

    北芭这场《茶花女》的诠释角度是从女主角玛格丽特弥留之际开始倒叙她的一生，带有很强烈的悲剧色彩。

    玛格丽特为了阿尔芒的前程，饱含苦楚地答应了他的父亲，主动选择离开，最后送给他复杂又深情的一吻作为告别。

    此后，她在社交场上继续长袖善舞，但美丽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忧郁和失意。

    但这还不够，肺病始终折磨着她，并且再见面时，曾经耳鬓厮磨的恋人视她如仇敌。在蚀骨的悲痛里，阿尔芒的羞辱和恨意让她悲愤又无助。

    不光是江朔，他们的演绎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都紧紧揪了起来，痛着、压抑着。

    最后，阿尔芒终于得知真相，幡然悔悟地来到爱人身边，看到的却是她早已如花般凋谢，病入膏肓，药石无功。

    排山倒海般的情绪爆发出来，不舍、悔恨、爱意交织在一起，音乐、视觉和情绪的三重效果，将这场芭蕾舞剧推向了高潮。

    最后的最后，两行清泪顺着林明真的侧脸滑落，她柔美的身姿在用尽力气舞了最后一曲之后，无力地瘫软下来——玛格丽特死在了爱人的怀里。

    这样壮烈又无可挽回的收尾毫无疑问是刻骨铭心的，阿尔芒的苦苦挽留改变不了悲剧的走向，裙裾翻飞之间，他的指尖颤抖，却只能无望地抚摸玛格丽特枯槁的脸颊，留下无比留恋和痛苦的一吻。

    巨大的幕布落下，长久的悲伤笼罩在整个剧场，场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了雷鸣般久久不息的掌声。

    江朔的心也持续地酸胀着——就像女主角的那些痛苦，都真切地发生在林明真身上一样，他甚至心痛地想要流泪。

    这剧的结局不好，她受了太多苦。

    江朔想，他只是想要看看林明真剧烈的爱意，如果剧烈的爱意需要用悲剧的结局来换取，那他宁愿像现在这样，和她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

    出来谢幕时，林明真也还沉浸在角色里，眼眶微红，在她身上素白的舞裙衬托下，简直就像是度过了悲剧一生的玛格丽特本人。

    但饶是脆弱枯槁至此，她穿着红裙，在上流宴会上回眸一笑的样子，反而更深地闪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谢幕环节，掌声久久不息。

    毫无疑问，这场《茶花女》的完成度、技巧性和感染力都是一等一的绝对优秀，甚至因为太有感染力，一直到谢幕结束，还有人在眼含着热泪，久久不能回神。

    结束后，江朔带着提前订好的花来找她，彼时林明真刚刚换下演出服装，正在给姜蔚打电话，声音很急：“你呆在那里不要动，我去找你。”

    她一转身，就看到了一身银灰色暗纹西装的江朔。

    她还在通着电话，看到江朔和他手中的茶花，愣了愣，将手机拿远了些，低声道：“谢谢你今天来看。”

    说完还没等江朔反应，就指了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在通话界面，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自己先去找姜蔚。

    江朔想说什么，但林明真已经转身离开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慢慢点了点头。

    前天，他问她是不是今天就要演出了，林明真说是呀，精心排练了很久，可惜你不能来看。

    当时江朔确实有很多项目要处理，每天从早到晚分身乏术，就连一日三餐也没时间做了。

    彼时他停下正在打字的手指，把椅子向后退了退，将她拉过来按在自己腿上，带着歉意低声说：“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把最近欠你的都补上，还有你的演出，后面我补十场怎么样？”

    “首场演出的意义重大，你懂不懂？”林明真习惯性地在他面前故意作一下，不依不饶。

    “那我这两天加班加点，到时候万一真的挤出时间去看了，你能不能陪我一整天？就算我工作你也在旁边的那种？”

    他搂着她，借机开始谈条件。

    但林明真亲眼见到他最近这几天就连在上下班的路上，都坐在车后座处理工作，也知道他大概就是口嗨罢了，答应得也干脆：“好啊，到时候我带你去我们舞团的庆功宴。”

    但现在，林明真已经离开，在大家各自忙碌的后台，江朔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茶花女》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今晚他们要去附近的饭店聚餐，大家一边收拾东西、整理服装，一边热火朝天的聊着天。

    江朔沉默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偶尔路过的人会看他一眼，有人认识他，会说一声：“江总来找明真吗？她刚刚已经走了，还说今晚不来庆功宴了，我们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

    大家都对他友善又客气，江朔安静站着等林明真回来，给她发了消息，但半个小时了，还没有回复。

    大家已经陆陆续续出发去庆功宴了，江朔往旁边站了站，看到一旁樊锦和她男朋友在一起说说笑笑，正牵着手走在大部队的最后面。

    江朔控制不住地觉得自己落寞。

    虽然这个词在他的人生字典中，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垂眼看着放在一旁的那束茶花，茶花是美丽的，也注定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其实从没有妄想私有她。

    他现在只是迷茫——在她那里，自己的优先级是怎样的呢？

    她把芭蕾排在前面，把姜蔚排在前面，把奶奶排在前面，把和别人的约定排在前面。

    那他呢？

    她有把他认真地排进自己的生活中吗？

    剧院渐渐安静下来，江朔弯腰拿起那束包装精美的茶花，自嘲地笑了一声。

    在之前的许多年里，他懦弱地担心着的，不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吗？

    失去自己，又一败涂地。

    *

    另一边，林明真找到姜蔚，她戴着墨镜躲避着人群，但看起来精神还好。

    林明真抱住她，她之前真的很担心姜蔚借着拍戏的机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走出来。

    “你最后总算是来了，当时都快开始了，我真怕你又食言。”

    姜蔚从包里拿出一个礼物袋：“送你的礼物，恭喜演出顺利。”

    她哽咽了一声：“看到你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那么成功，我真的替你感到开心，明真，我刚刚都看哭了。”

    林明真向下勾了勾她的墨镜，看到那双没化妆的眼睛的确红红的。

    她笑了笑，想让她的情绪好起来：“真的这么有感染力吗？不枉费我日夜琢磨女主的心理变化。”

    两人在剧院外面一个咖啡店里，这里不太好说话，姜蔚提议去旁边的小公园走一走。

    夏夜的晚风温柔，两个人慢慢走，姜蔚认真地和林明真说了说自己的计划。

    因为裴三爷实在是人精中的人精，姜蔚之前又已经表现出了不满和反抗，现在如果想走正规流程解约，或者是合约到期之后自立门户，几乎不可能在他那里捞到好果子吃。

    所以姜蔚打算出国去留学，已经看好了一所艺术院校，这样的话，哪怕是裴三，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拦。

    两个人聊了聊关于未来、关于前途。

    姜蔚已经申请学校了，如果顺利的话，八月底就会离开。她谈起未来的生活时，是轻松和向往的。

    林明真可以感觉到，姜蔚的状态比上次她去锦城时要好很多了。

    她放下心来，话题也渐渐轻松起来。

    “我刚刚好像在剧场看到江朔了，你们现在什么情况？”姜蔚问她。

    “嗯……上次忘记和你说了。”

    林明真脸上浮现些笑意，想了想，用了个稳妥的表达方式，“我们现在正在试着像正常夫妻那样相处。”

    姜蔚点点头：“挺好的，起码知根知底。”

    “你喜欢他的，对吗？”

    姜蔚问得直接。

    林明真轻轻咬了咬下唇，回想起他坐在台下，看过来的目光，回想起刚刚捧着花安静等她的身影，心里的一角柔软下来。

    有他在，她总能更安心，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心有归处吧。

    “嗯。”

    她点头，噙着甜丝丝的笑意承认。

    “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产生男女之情的，但目前的相处，真的让我很开心——比前二十年和他相处的每个瞬间，都要开心。”

    姜蔚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碰了碰她的胳膊，打趣到：“看你这样子，看来已经那啥了？”

    林明真耳根红了，小声斥她：“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知道，某人自己说的‘像正常夫妻那样相处’哦。”

    林明真听着她的荤话，羞耻地捂耳朵。

    散步到路边，姜蔚抱了抱她：“明真，祝你幸福。”

    林明真心里泛酸，也回抱她：“你也会的，姜蔚，走之前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再聚一次。”

    她送姜蔚上车之后，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却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

    幸好公园旁边有共享充电宝，她拜托旁边卖冰淇淋的小姐姐帮忙借了一个，开机之后转账给她。

    手机上消息不多，只有江朔半小时之前给她发的两条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林明真一边给他打电话，一边小跑回剧院。

    手机里“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好几轮才接通。

    林明真微微气喘，边走边问：“江朔，你还在剧院吗？我结束了。”

    江朔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情绪不对：“我在车里，刚准备回华清江府。”

    林明真愣了愣。

    “你……想先回去吗？”

    他的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低落。

    “嗯，刚刚等不到你。”

    刹那间，林明真的心像是被带着麻药的子弹击中，一下子就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