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女厕所的眼睛
「你知道的吧，那个在女厕所门口低头系鞋带，结果被拍到是在偷窥的男生，他退学了。」
“有人说他跳楼死了。”
我回过神来。
说话的人是我的前桌，女生，戴着眼镜，一头齐耳短发。只见她严谨地将脸颊旁的发丝勾至耳后，露出一只耳骨透明、形状秀气的耳朵来。
说着，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神凉津津的，问道：
“你会相信幽灵作祟的事吗？”
她可能在笑。
但我不能够确定。
这一丝笑意若有若无，只有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能够证明，她是心情愉悦的。
为什么？
因为“作恶多端”的人死了。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用红色的圆珠笔在纸上随意描摹着，心不在焉地答复她：“如果，它发生在我面前的话。”
“是吗？”
“你真有意思。”
“或许你会看见的。”
上课铃声响了，前桌转过身体，不再和我聊天。
我望着她的后背，那是一件白色的短袖，棉质，嫩黄色的肩带在轻薄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上个星期，学校发了夏装，短袖长裤，并且规定每个人都要穿。
是很普通的校服，就像这一所学校一样，平平无奇。
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课。
中年女人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强调着什么，她身材丰腴，有一头栗色长发，穿着一条过膝的条纹长裙，脚踩一双黑色细高跟，没有穿丝袜。
裙子有些紧身，所以靠近腰侧拉链地方的肉鼓鼓的。
看得出来，女人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自己塞进这么一条不算合身的长裙里。
她是我们班这个学期的新数学老师。
很负责，但并不受学生欢迎。
大约是因为她的唠叨，还有爱打小报告的恶习。
我靠着椅背，目光在黑板同女教师的脸上游移。
黑板上是一个个跳跃的数学符号：π，e，sin。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对方那一张精心描摹了眉毛、涂着厚重唇彩的脸庞。
我望着女教师，耳边却久久回荡着刚才的那一句话——
“有人说他跳楼死了。”
*
我知道那个男生。
他叫李奇，是5班的学生。
自从“那件事”传开后，他迅速在全校出了名，姓名班级、容貌长相，还有出身背景，所有这些隐秘的信息都被大家传得沸沸扬扬。
当然，没有人当面羞辱他。
我们只是在背后议论他。
在这种数量庞大、无处不在的“议论”之下，他最终选择退学。
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
因为他实在是个很不起眼的人。
但对上那张脸，那张照片上的脸——
我仍是有那么一秒钟的惊讶，然后深深地记住了这个人，记住了李奇。
记住了在乳白色的洗手间瓷砖背景下，他从栗棕色的门框旁，突兀探出的那半张脸。
他有着最普通的发型，戴着最普通的眼镜，一双眼睛眯地极细却又极快、极准确地朝镜头看来，朝镜头背后的人看来。
人同人视线交接时，心会猛地一抖吗？
是不是肾上腺素激增、血液流速加快，与此同时瞳孔不自觉放大，被动地喘着气，只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因为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所以在短短几分钟内，便出了一身冷汗。
是这样吗，李奇？
我好想当面问问他，但是他已经离开了。
所以这个愿望不能成真。
*
几天后，老师向我们证实李奇的确已经去世了。
但没有人难过，连老师也不例外。
我们仍然照常地上课，照常地下课，照常吃饭，照常运动。
就和几天前一样。
周二的体育课上。
因为今天下雨，所以我们不能去操场上散步。
身边的同学发出了深情实感地哀悼。
“唉，为什么啊……”
“讨厌下雨。”
诸如此类的话语。
体育老师有事，叫了几个学生去统计成绩后，就离开了班级。
于是剩下的人迅速活跃了起来。
“去小卖部吗？”
“我想吃泡面了。”
身旁的女生推推我。
我转过头，认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于是我们手拉着手，非常亲密地走下楼梯。
她的手很冷，也很干燥。
冷风中，我们紧紧地拉着手。
像一个连体婴儿。
我们买了两桶泡面，是她付的钱。
她总是这样。
她真好，我想我喜欢她。
教室后面有饮水机。
好朋友撕开透明的塑料薄膜同封盖，取出油包和调料包，小心洒在金黄的面饼上，然后接热水泡面。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们又聊起了“李奇”。
没办法，李奇就像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出现在了我们乏味的日常生活中。
如果嘴巴也能杀人，那我们可能是想要这样一刀一刀杀掉他吧。
幸好他已经退学了。
我们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聊着天。
分享着流传在学生群体中的最新八卦，譬如穿搭、风云人物恋情、都市异闻之类的东西。
直到5分钟过去，桶装的泡面“烹饪”完毕。
好朋友一脸期待地掀开封盖，对着漂浮在浑浊汤汁上的大团油斑、同汤汁底下的面条，露出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面很香。
真的很香。
但我不喜欢吃泡面。
她不知道这一点，不过没关系，她每次叫我去和她一起买泡面，我都会同意。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
“好香啊。”
“在吃泡面吗？”
“我也想吃。”
旁边的女同学们围了上来。
我笑着递出。
分享食物意味着友善。
看着她们嘴巴一开一合、大口吞咽的样子，我很开心。
*
下雨天不会妨碍男生打篮球。
甚至有的时候上课也不会妨碍他们打篮球。
在距离下课还有三四分钟的时候，男生们回来了。
他们大多喘着粗气、大汗淋漓，三三两两拥簇着，走回到座位上。
“下节是什么课？”
后桌推了推我，随后他拖开椅子，“砰”地坐下，惬意地叹了一声。
桌子晃了晃。
“英语。”
“是嘛，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书上习题借我抄抄。”
“就几道选择题，很快的。”
说着，他的手伸进桌肚，“哐当哐当”地开始翻找课本。
找到课本后，又凑过头来想要看答案。
空气中传来一股异味。
我忍不住侧过头，微微屏住呼吸。
那是一种经由皮肤渗出后，再通过体温挥发的油脂气味。
特别是夏天，当汗水混合着皮屑从黑黄色的皮肤上淌下的时候，人的体表就会散发出这样的浓烈气味。
不喜欢。
很讨厌。
内心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对方抄完答案，心安理得地坐了回去。
然后开始抖腿。
我们学校建了很多年，桌椅也早已在日复一日地使用下变得陈旧不堪。
只听头顶电风扇在“吱呀吱呀”地转动，身后的桌子有节奏地抖动着，我撑着下巴，转头看向窗外，凉风一阵一阵的，吹散了夏日的暑热。
天空是灰白色的，有大块铅云堆叠。
在这样平凡、生活化的场景中，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要是他也退学就好了。
“要是他也退学就好了。”
我的心底不断盘桓着这个念头。
它阴暗、不能见光，就像一只躲藏在潮湿角落里伺机而动的虫豸，窸窸窣窣，随着我的呼吸，在大脑里疯狂繁殖。
我这样想着，忍住了“啃指甲”的冲动，有一种神经质的兴奋。
当然。
我是在开玩笑。
你一定……能看得出来吧。
嘻。
*
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上厕所。
我不想回家。
因为大部分时间内，家里面只有我一个人。
如果学校也能像便利店那样24小时营业就好了。
那我就能一直待在学校里了。
我喜欢学校，喜欢我的同学。
至于住校。
忘了说，我和陆勉居住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镇上。
镇子建在山上，除了每年四月会有大批看花的游客，其余时间都非常冷清。
镇子不大，学校离家也很近。
校领导考虑到大部分学生都没有住宿的需求，所以就没有建宿舍。
我喜欢这个镇子。
喜欢它赤红色的晚霞，还有停留在电线杆上的乌鸦。
听过乌鸦的叫声吗？
它叫起来像“啊——啊——”这种声音。
如果人模仿这种叫声，是可以把乌鸦从电线杆上引诱下来的。
所以，人类是不是很狡诈？
我推开女厕所的门。
那是一扇木门，用了很多年，铜把手都已经生锈了。
皮鞋走在地面的瓷砖上，可以听到“嗒嗒——”的轻快响动。
考虑到个人隐私，蹲坑的四周有白色的木头挡板。
一间女厕所总共有六个坑位，分为左右两排，每一排各有三个，中间是过道。
但我们都不愿意去最后一个。
因为它的门坏了。
学校一直说要修，但隔了好几个月也没修。
渐渐的，最后一个坑位就被保洁阿姨用来放打扫卫生的工具。
像拖把、扫帚之类的东西。
我喜欢狭窄的空间。
但女厕所信号不好，手机联网一直断断续续的。
李奇的事没有上新闻。
可能是因为每年，全国各地都会发生很多起这样的事件吧。
就像被咂过甜汁后扔在地上的甘蔗渣。
是没有人会把它捡起来再咂一遍的。
门外会有一个李奇吗？
我的手贴上冰冷的门框，想象着。
他会悄悄地走进来，屏住呼吸，贪婪地注视着门后的一双双脚，然后心脏狂跳吗？
在最私密的空间，在你做最私密的事情时——
享受这种窥伺的快感。
就像视/奸。
人类因为隐私泄露而感到不安。
却又会因为窥探别人的私密事而感到快感。
这真的很有意思，不是吗？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五官总是更加敏锐。
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一些。
心脏仿佛被什么人捏起，它像一只不会哀鸣的小鸟，正被人握在手心里，轻柔而又舒缓地磋磨着。
很折磨，但又很舒服。
就好像胃部在痉挛，胃汁上涌，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我听见水流声。
听见风声。
还听见门“咯吱”一声关起的声音。
光线更暗了。
我开始阅读起门板上的文字。
“代孕。”
“捐卵子。”
“避免堵塞，请勿乱扔。”
“期末□□，详情请联系□□。”
直到看到一行字：
“我在看着你。”
字迹歪歪扭扭的，仿佛随手涂鸦。
你在看着我吗，李奇？
我屏住了呼吸，却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我也在看着你。
我也在看着你。
I am watg you.
T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