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宫之前，白芍是没有名字的。

    自有记忆起，她与娘亲便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有几个沉默的大姐姐，偶尔会有一个男人来看望母亲。

    白芍在牙牙学语之际，也曾喊过他“爹爹”。

    男人只是漫不经心的看着她，用一根手指头将她戳倒在地，低低地笑：“小家伙，我可不是你爹。”

    白芍脾气好，倒在地上也不会哭，短手短脚地挣扎着想要翻身，像一只被迫肚肚朝天的小乌龟。

    男人看了半晌，也不帮忙，兀自轻笑出声。

    于是男人下次来，身后就跟着一个喊爹爹的小尾巴。

    娘亲诚惶诚恐地将她搂在怀里，跪在男人面前求情，白芍在娘亲香软的怀中吮着自己的食指头，大眼睛又朝着男人忽闪忽闪：“爹爹，抱。”

    男人依旧挂着温和的笑，第一次将白芍抱坐在腿上逗弄：“这孩子有意思，叫什么？”

    魏氏仍跪着，胆战心惊答道：“奴家未曾给她取名……只、只叫她娇娇。”

    “哎！”白芍听到自己的名字，欢快地答应一声，扭头又要娘亲抱。

    “娇娇……”男人没有把白芍放下去，反而将她往怀里带，“是个好名字，以后不许叫了。”

    “……是。”

    从那以后，白芍便没有了名字。

    院里的大姐姐们不敢唤她，娘亲不敢唤她，只有前来次数愈发频繁的“爹爹”会喊她小家伙。

    白芍喜欢跟在爹爹身后转悠。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白芍第一次踏出大门，看着娘亲坐上了一顶粉色小娇，几个小厮抬着轿子越走越远，白芍呆呆看着，突然间眼底蓄满了泪，也不懂得哭喊，那泪边顺着粉腮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小家伙还会哭呢。”

    她扭头，身材高大的爹爹将她抱起来，拿出帕子擦着她的脸蛋，还是漫不经心的声调：“走吧，带你找娘亲去。”

    两只小短手缠上爹爹的脖子，泪还未干，白芍已经笑着唤他：“爹爹！”

    “我可不是你爹。”

    白芍住进了另一个院子。

    这个院子没有娘亲，也没有从前那些大姐姐，只有两个不与她说话的陌生大姐姐伺候她穿衣，给她送些吃食。

    在这里，唯一与她说话的是爹爹。

    爹爹天天都来看她，教她看书，告诉她在宫里头，有她的姐姐。

    白芍知道什么是姐姐，但是，“什么叫宫里？”

    “宫里啊，”爹爹道，“就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那里住着一个很厉害的人。”

    “有多厉害呢？”

    “爹爹也要听他的话。”

    “哇！”

    白芍发出惊叹。

    “小家伙，要是你见到了那个很厉害的人，你会做什么？”

    “嗯……”小小的眉头纠结了一会儿，“管他叫爹爹！”

    男人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有一天，白芍拉着爹爹的衣角问：“野种是什么意思？”

    男人脸色沉下来：“从哪里听来的。”

    “给我穿衣服的大姐姐。”

    她拉开衣袖：“爹爹，痛。”

    第二天，穿衣服的大姐姐就换了一个人。

    一个怎么都不会开口的人。

    在这个小院子里，白芍长到了四岁。

    她知道世界上有个地方叫宫里，宫里有她的大姐姐，大姐姐嫁给了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什么是嫁？不知道。什么是最厉害的人？不知道。

    但是爹爹要她去找大姐姐。

    大姐姐会给她名字，会陪她玩，以后，她是大姐姐身边的小丫鬟。

    他不允许她再喊他爹爹。

    白芍入宫之旅非常顺利。

    她的户籍落在一户农家，农家家里有两个小子，将她卖进宫，可以得到五两银子。

    买卖宫女的管事不想收她，嫌弃她太幼小，宫女进宫，最低也应有六岁：“这么点小娃娃，这要是进了宫，哪儿还能伺候贵人呢，怕不是要宫里先白养个两三年。”

    “您行行好，行行好，我家这闺女生得好，今年进不去，再过五年，这年纪就大了……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了。”身着粗麻布的妇女悄悄塞给管事两串铜钱。

    收了铜钱，管事再仔细一端详，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那好吧，可就这一回啊，这五两银子，拿好了。”

    那妇女伸手，手心里落下四块碎银。

    再一扭头，白芍已经乖乖被管事的牵走了。

    新宫女进宫要检查身体，若是身上有异味的，有疤痕的，会冲撞了贵人，会被分到偏僻处，干些脏活累活。

    相貌端正些的，会被管事姑姑带走好好教上两年规矩，然后随机分到各宫去。

    如白芍这般格外出俏的，那待遇会更不一般些。

    同年进宫的宫女中也有些出挑的，管事姑姑将她们聚起来，更加严厉地教导。

    在这宫里头，长得好，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姑姑们尽力教化，之后能走到哪一步，皆看造化。

    白芍依然没有名字。

    所有小宫女站成一排，低头听训。

    能站在这里的，多是样貌上有些出挑的，一群漂亮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免不了有些摩擦。

    姑姑让她们一人顶一盆水，站上一个时辰，谁把水洒了，就换一盆重新开始计算。

    轮到白芍的时候，姑姑犹豫了一会儿，白芍仰头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姑姑便看在她年岁还小的份上，只让她跟着站一个半时辰。

    “进了宫，需要知道，你们就都是奴才了，”姑姑说，“这奴才的命啊，就是贱。日后且等着主子赐名罢。”

    姑姑给几个名为“二丫”“妮儿”之类的宫女改了名，也是随口取得，叫“绿翠”“绿鹃”等，问到白芍的时候，得知她没有名字，刚想随口娶一个，被一旁同行的女官拉住，耳语一番后，板着脸道：“你的名字且等着主子起吧。”

    她没有给我取名字。

    小小的人儿有些失落。

    她不是姐姐。

    因着与其他人年岁相差过大，白芍总是孤零零的。

    规矩也学不好，她才四岁，实在有些太小了，尚且是走路都会摇晃的年纪，又有上下打点，哪里能下手去磨她的性子呢？

    等到皇后娘娘终于决定走出宫门去御花园散心，管事姑姑忙打发走当天值班的人，派白芍去御花园随便干些杂活。

    一番运作之下，她终于被送到了皇后娘娘跟前，得娘娘赐名“白芍”。

    白芍。

    真好听。

    她给了我名字。

    她就是……姐姐。

    紫宸殿内，温兴贤跪在地上。

    “皇上，白家送进来的那个宫女，已在皇后娘娘宫中。”

    “可有不妥。”

    “并无。那宫女年岁尚小，看不出什么来。”温兴贤斟酌，“她如今，四岁。”

    “……四岁？”皇帝终于停下批阅朱砂的笔，“白家费尽心思送进来一个四岁的宫女，呵。”

    皇后良善，将白芍带回延春宫后，特意吩咐茱萸给她整理出一个房间。

    白芍刚入宫，连行李都不用收拾，听娘娘的话蹦蹦跳跳就跟着茱萸跑了。

    瞧见白芍跑远，皇后敛了笑意，让茴香独自跟着她进了内室。

    “跪下。”皇后沉下声。

    茴香面上带了委屈。

    “跪下。”

    茴香猛地下跪，膝盖磕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娘娘，茴香也是为了给娘娘鸣不平啊。”

    皇后：“我有何不平，需要你去为难无辜稚子。”

    “那魏氏明明就是个狐狸精，偏您和夫人都相信她那副装出来的样子，她带来的女儿定也不是个好的，小小年纪就生了一副狐媚样子，您还赐她白姓……”

    “她再如何，如今入了宫，她喊我一声姐姐，我便当她是我妹妹！”皇后道，“父亲不惜动用暗桩也要将她送进来，必有他的意思，况且……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你何苦去难为她，让这么小的孩子去挑水。”

    茴香终是留下眼泪，哭着认错：“茴香错了，娘娘。”

    “茴香，你须知，父亲要她全须全尾地送到我宫里，那一点意外都不可以有。”皇后仍念着情谊，亲手将茴香扶起来，“即便我仍处深宫，也摆脱不了掌控，不论是谁。”

    茴香很快擦干了泪，重新收拾好情绪侍奉皇后。

    娘娘向来心软，她却得为娘娘着想。

    大人突然传来消息说要将那野种送进宫，娘娘不明所以，茴香却大胆猜测，是为了将来能给娘娘抱养小皇子的。

    这孩子只有四岁……依照大人的想法，恐怕是为了先放在娘娘身边培养忠心，她与茱萸当年也都是幼时被挑选出来得以留在娘娘身边的。

    且娘娘初丧子，给娘娘一些时间好好调整，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陛下正当盛年，现在诞下皇子，未必是一件好事。

    正因为隐约猜到了什么，茴香才决定给这进宫的野种一个下马威。

    白父做事自然是稳妥的，既然要确保白芍能全须全尾地到娘娘身边，当然不会安排她去井边打水——白芍自幼被娇养，哪里能做重活？偏人又这样小，一个不小心就会出些意外。

    是茴香见了白芍后假装口渴，要御花园的宫女去给她端杯茶来，还特意说明要最新鲜的井水，白芍找不着旁人帮忙，才自己跑去碰那口井。

    很是吃了些苦头。

    她却也是个不记仇的，茴香说要带她去见皇后娘娘，她笑呵呵就拉上了茴香的手，央着她带自己去找皇后姐姐。

    “娘娘，我眼瞧着这孩子，怕是……”茴香低声说，用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

    “父亲的安排，且听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