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消磨，窗外的天际已成了一片浅浅的秋波蓝，与远处殆尽的夕阳中间织着一条雪青色的缎带。凤仪宫中已点了琉璃彩屏八角宫灯，那灯光直射在地面的青砖上。

    瑞竹也明白一次不宜教授得太多，最后只让叶昭南和冬月夏枝独自再看便出了西暖阁，抬眼望番天色，也要到摆晚膳的时辰了。然而等天际浮上了零星的几颗星子和月牙的倩影，瑞竹最后没见到尚食局的人，反是见到领着几个小内侍的汤泰。

    瑞竹忙下了台阶行礼，汤泰回了，臂上搁着一把拂尘，笑道：

    “皇上赐凤仪宫一道暖锅下来。”

    瑞竹紧道：“那请内侍们摆在东暖阁内，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来谢恩。”

    “嗳，不急。”汤泰止住，先示意那抬着捧着物什的小内侍们随其他宫女带路去东暖阁摆膳，再示意瑞竹前来说话，轻声道，“皇上眼下正在圣宁宫陪伴太后娘娘用膳，老奴还急着回去侍候，这恩就等入夜后，让皇后娘娘亲自谢吧。”

    瑞竹一听就清楚了含义，笑着送汤泰，那些小内侍也手脚麻利地把暖锅置在东暖阁的红桌中间，食盒里取出一碟碟的新鲜菜肴，沉默地做完这一切，马上就列了支小队伍有序地也离开了凤仪宫。

    瑞竹去西暖阁请，只见那叶昭南趴在案上也没个坐相，吭了吭嗓道：

    “娘娘，摆膳了。”

    叶昭南噌地一下直起身，满眼亮晶晶的如同此时的星辰，不过她也没有特别激动，还是像模像样地收了收桌面的笔墨簿册才出了暖阁，又问：

    “今日晚膳吃什么？”

    瑞竹怎能不瞧在眼中，心里叹一声，突然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无奈说：

    “皇上赐了一道暖锅来，现在已摆在东暖阁了。”

    虽过了立春，可都城内依然寒冷，没有多少转暖的迹象，最适合吃暖锅了。叶昭南在将军府时每逢入冬，隔一段时间就得吃一次，不管是在家还是下馆子，这皇室里的暖锅倒是头回尝试，想来也不会相差太多。

    之前灭了炭盆，夜幕降临后倒有些微寒意，她原本正觉得冷了，但一走进东暖阁，便是暖风扑面，那风中更是含着一丝鲜香。桌上立着一个粉彩暖锅，四周环绕着配套的粉彩小碟，锅底下嵌着小炉，炉中烧着炭火，锅内似乎尚未沸腾，但是盛着满满的险些要潽出来的汤料。

    叶昭南坐下，旁边站着冬月和夏枝，瑞竹是宫中领事，倒不必要用膳也伺候。只是叶昭南在等汤底沸腾时，倏忽发现身边空空荡荡的，以往吃暖锅，在将军府总是家人聚集，连馆子里也一向是热热闹闹的，到底来说暖锅多数在宴席时吃得更多。

    她的心情蓦地很奇怪，能吃到想吃的，她自然很开心，可又有种莫名的落寞，就像是原本分隔的红白汤底忽然互相混合了一点，成了粉粉的色调。冬月和夏枝对视一眼，知道叶昭南这是想家了，出声提醒道：

    “娘娘，汤开了，可以下菜了。”

    锅内的确逐渐沸起了饱满珍珠似的水泡，叶昭南回过神，也明白冬月和夏枝在安慰她，又往门口张了张，笑着小声道：

    “既然如此，你们坐下，陪我一起吃。”

    “这……”夏枝犹豫地比比手指，“可是瑞竹姑姑和我们讲过宫规，这不大好吧？”

    叶昭南一直将冬月夏枝看做是自己的姐妹，所以名义上她们是主仆，事实上偶尔也做些同桌同席之事。但如今前者身为中宫之主，她们成了宫婢，哪里能做出这等少条失教的事？而壁垒森严的后宫规行矩步，宫婢与内侍犯了事，少不得要严惩不贷。

    叶昭南撇着嘴，只听得锅内咕噜咕噜作响，香气袭人，却装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叹气道：

    “那就算了呗，反正你们都听姑姑的话，不再听我的话了，我们的交情啊，从进宫那时就全散了。”

    夏枝想说什么，却被冬月制止了，两人只好找来了两个小杌子，分别坐在两边，低了个头，也好在屋里来人时迅速起身。叶昭南一人牵一只手抚着，笑道：

    “没事儿，出了什么事我担着，否则白做这皇后了？再者说这暖锅要一起吃才好吃呢，你们就当陪我了。”

    夏枝是叶昭南及笄时从一众丫鬟里被挑出来做贴身的，距今也不过三四年，只是这段日子也足够使她看清叶昭南的为人，听这肺腑之言，自然心头比那暖锅还要热乎，十分感动。冬月就冷静得多，浅笑问：

    “娘娘做这皇后，难不成就是为了这档子事？那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倒不如细想想怎么先过瑞竹姑姑那关吧。”

    “好啊你。”叶昭南轻轻一拍，故作不悦道，“我今天可是坐住了，勤勤恳恳看了小半日呢，你去和我娘说，恐怕她都不相信，这个时候还不准我休息休息了？”

    夏枝听闻，习惯性地站起身服侍，又说：

    “娘娘快用膳吧，否则那汤都要烧干了。”

    这吃暖锅首先得见汤底。叶昭南不太能吃辣，不过这点，皇帝貌似也知道，所以送来的是炖的牛尾骨菌菇汤，除了大量的牛尾骨，清汤中还漂浮着菌菇、枣子和枸杞。

    牛尾补气养血，强筋壮骨，挺适合他喝。叶昭南不满地想着。该合适一块吃的倒不来了。

    其余琳琅满目的配菜，便是各种生肉和时蔬了，每一碟都摆得整整齐齐的，看上去竟又有点赏心悦目。切得细的莴苣和笋丝，绿油油的菠菜和茼蒿，以及珍贵的韭黄和豆芽，在这个季节是只能在温室里种出的菜。

    而送来的一套膳食里并不是只有生蔬，放在这些碟子边的是一个碗，两张菜盘，四个牙盘。茶碟大的牙盘其中两个盛着冰糖山楂与糖渍佛手，瞧着像是用来解腻的，另两个盛着酱紫姜和糖醋蒜这种酱菜，估摸着是和那碗里色泽清白的米饭搭配的。因为暖锅并不是光吃菜，吃到后面六七分饱，剩余的汤底再泡上一碗主食，那主食就吸满了精华，比平日里的要更美味。

    而那两张菜盘中分别盛着糯米藕和白玉盅，前者叶昭南清楚，却疑惑那后者，搛了块在自己眼前的碗中，才发觉是用萝卜做的，也不知是雕刻还是用了模具，里面塞满了碧绿的豌豆苗。

    另外的则有干豆腐、百叶、片得极薄的鳜鱼片和羊肉卷，叶昭南夹起一片羊肉闻了闻，发现腌制过，有股浅浅的酒味。

    闻到这酒的气味，叶昭南就馋了，问：“有没有酒？”

    不是说吃暖锅一定要配酒，只是吃肉就一定要喝酒了。冬月听闻，从杌子上站起道：

    “不如奴婢去膳房要些？”

    “也好。”叶昭南点头了，在等她回来前还能先吃点别的，想了想又嘱咐说，“要度数高一些的，可别拿饮品糊弄我。”

    冬月应了，方转身要去，又被叶昭南叫住。她困惑地回头，却看后者眨眨眼，再度叮嘱道：“别让瑞竹知道。”

    冬月抿嘴笑笑，离开了弥漫着热香的东暖阁，叶昭南就和夏枝继续吃起来。夏枝好歹也侍候过她数年，清楚其实她的最终目标实际上是那锅里的牛尾骨，赶忙捞了几块放在锅外晾凉。

    叶昭南吃了前菜，玫红色的糯米藕嵌着绵软的糯米，藕片也口感细腻，记忆里应该再浇上一层甜滋滋的蜜汁，或许是怕她觉得齁，所以主打的是一种带有醇香的清甜。

    而那白玉盅里滑润柔脆的豌豆苗似乎是用鸡汤焯过的，每一根又都腌了一遍，顶部还放了颗翡翠般的豌豆做点缀。

    那粉彩盘绘的是梅花纹，白玉盅横着装盘仅有三块，正好一人一块。夏枝也吃了，她虽然有机会能与主子同桌，但大部分时刻她仍是和将军府的其他下人用同样的伙食，所以能用到御膳是八竿子打不到的机会，干脆就坦然面对了大半，当做是恩赐来用了。

    叶昭南吃完，又涮蔬菜，这不用多说，每样都覆着汤底的味道。冬月的腿脚快，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回来了，暖阁口挂着的销金洒花软帘被掀了起来，怀里揣着一个彩漆酒坛。

    夏枝见状，起身去拿酒杯，冬月打开坛口，单只给叶昭南倒了一杯，她们两人过后还得伺候，不喝为好。

    叶昭南执杯嗅了嗅，一阵幽郁淡雅的气息在鼻尖萦绕不绝，她问道：

    “你回来时没碰上瑞竹？”

    她倒是不奇怪膳房会给酒，毕竟是自己这个皇后下的命令，焉能不服从？

    冬月重新坐在杌子上笑道：“这个时辰，就是瑞竹姑姑也得吃饭的，恰巧没遇上。”

    三人说笑着继续用膳，锅内依旧热气腾腾，漂动着各种食材，这个时节也差不多是鳜鱼肥的时候，又是这种现切的鱼片，只在汤里摇晃数下，雪雪白的鱼肉就变得紧实弹牙了。

    叶昭南吃了几口，眼神就移到了已经冷却的牛尾骨上。膳房的人为了照顾宫里贵人什么都做得出，若是有要求，恐怕都能将那骨上的肉一丝不剩地剔下来，再换种做法加工，或者摆个造型什么的，可在叶昭南眼里，肉和骨头好好地在一起呢，为何要拆散它们？就是肉带骨骨带肉才好吃。不知这牛尾骨炖了多久，但一上手，那骨头竟都软烂了——那就更好了，因为还能把骨髓都吞吃入腹。

    而冬月带来的酒不愧是御酒，细细抿着，入口就一股绵甘的味道，顺着食管一线柔到胃底，回味竟仍然浓郁。叶昭南一口肉一口酒吃得爽极了，冬月夏枝却保守得只吃了五六分饱就下桌，准备起膳后的事物来。

    锅内的汤烧得仅剩三分之一多，叶昭南又让她们将那碗米饭倒了进去，缓慢搅动着，那米就渐渐糊化成了粥。夏枝去绞了个热乎乎的手巾把子，冬月一边盛了碗有那牛尾清汤味的粥，一边问：

    “娘娘膳后可要沐浴？奴婢听瑞竹姑姑讲过，凤仪宫有一处专设的浴池呢。”

    “哦？”叶昭南感了兴趣，“还有这个，在哪里？”

    她在将军府沐浴，也不过是在自己的闺房单独辟了块地方罢了，果然皇室的生活还要再上几个台阶。

    “就在寝殿边的一座偏阁内。”冬月回答着，又搛了几块酱菜来，“娘娘若是想，奴婢去外面说一声，提早预备下。”

    叶昭南点了头，冬月便再次离开暖阁，留了夏枝。

    叶昭南用手巾简单擦了手，就着酱菜喝起汤粥，已经是快用完膳的时刻，又有其他宫婢进暖阁收拾起残骸来。夏枝拿来盛满热水的沐盆，还有香料胰子供她洗手，再端了清口的茶水，叶昭南就喝茶消食，时不时还嗑几块山楂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