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世

    小昧感觉喉咙像被鱼刺卡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来话:“那、那是……”

    “青玄当时说了一段秘闻,提到了魂钉第一次执行的刑罚,就是针对这罔顾戒律的一对夫妻。只不过他们拼了命地扛过来,本以为可以隐居山林再无纷扰,不料还是没能躲过。”她苦笑了一笑,“师父曾命我不准再问起有关阿爹阿娘的事,只说等我什么时候站在了仙门巅峰再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告知与我。只不过后来我终于在站在争鸣大会的擂台,手握惊鸿直至无一人敢应对,风光无限地取了旌旗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在了。”

    “我与师父约好的,我没有兑现。师父与我约好的,师父也没有兑现。前世诸多困扰,我以为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办法理清,不料今时今日,终于找到了仇恨的根源。”

    小昧道:“女娃子……”

    “我流淌着完颜城的血,也流淌着仙门的血,只是,我哪里也不属于,我只是江湖的一枚孤客罢了。”她转过头,朝它笑了一下,“爹娘当年不愿入世,将我与江禾二人牢牢拴在青浮山里,大约也是觉得,这世间无处容得下我们吧。”

    七年前,仙门叫着喊着要她去死,七年后,完颜城穷追不舍要索她的命。如此看来可真是一败涂地。小昧也不免难过起来,却又说不上安慰的话,只能干巴巴道:“你,你别太难过了,虽然两边都容不下你,但是他们瞧不上你,你也未必瞧得上他们!”

    问觞看着它,冲它一笑:“我的确瞧不上。这破仙门,破完颜城,哪里配得上做我的安身之所?如此居无定所,知己随行,五湖四海便都是家乡,我乐意过这样的生活。”

    小昧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只不过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里也没有旁人,你能想开是最好,但若是心中失意不快,也不必强撑着。”

    “放心吧。不过,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了。”

    突然之间接收了这么多信息,那些关于自己身世的、困扰自己多年的关于父母的消息,又或者是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艰辛和不易,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她朝小昧宽慰一笑,往下挪了挪,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朝里侧翻了个身。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和后脑勺。小昧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欲言又止:“你……”

    问觞没应话,但是小昧知道她没有睡着。当她摆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多半不是要休憩了,而是不想再与人沟通,或者是一个人胡思乱想些什么。小昧深知她这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心中却并非毫无芥蒂,此时也不知道究竟自责到哪一步了。

    虽然觉得不应该再打扰她,但看她这样又过意不去,还是硬着头皮跟她搭了句话:“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和耶步说。”

    “……”问觞拽了下被子,把半张脸埋了进去,“不用,刚刚已经说过了。”

    “……哦。”回忆起来的确有这么一桩事儿,小昧尴尬地挠了挠头,赶紧又在脑海里寻找新的话题。

    它的确不擅长与人搭话,对于它来说一直以来的确也没什么需要可以搭话的场合,因此这份任务在此刻显得尤为艰巨。为了打断她胡思乱想的心绪,小昧绞尽脑汁终于憋出了句:“你刚刚话还没说完呢。”

    问觞:“什么?”

    小昧脑子一热:“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不想是完颜城的人,既不是因为讨厌完颜城也不是讨厌这个身份和血统。”

    这句说完后,它顿感脑门撞上了陨星,轰隆一声爆炸了。

    果真就不该多这一嘴,问还问到人伤疤上去了,真是张该死的嘴!

    小昧在她看不到的背后后悔到无声地抓起狂来。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冷场的准备,没想到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如果我果真拥有完颜城皇室血统,我就该具有完颜城人所具有的权限,是不是?”

    小昧停止抽搐,顿了一下小声说:“按理说,的确如此。”

    “那么,我理应可以自由进出完颜城。”

    “嗯……按理说,也是的。”

    “是这样的。”问觞缓缓屈膝抱住了腿,声音越来越低,“这次从完颜城回来的时候,我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圣物打开虚空之门。我能回来,只是因为我想回来而已。”

    “女娃子……”

    “所以当初知道目标是完颜城时,我们根本不用去拼命寻找圣物,大家也不必这般遍体鳞伤。”她深深喘了口气,捂住了脸,“思德也不用在完颜城受那么多苦,我们也不是非要那五样圣物……不是非要那碗心头血。”

    小昧连忙道:“这结局谁也料不到,在这之前我们所获得的信息里也从没有接收过这样的预兆,我们也只是走到这一步才发现而已!”

    “太迟了。”问觞顿了一顿,哑声道,“太迟了。”

    小昧激动地跳到她面前:“事情没发生以前谁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何况完颜城对于你来说本就是从没有抵达过故土……不,甚至连故土都不算,你压根连见都没见过,你在这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虚空之处!你又不是神明,怎能事事都如你所料!这一路走来并非全然白费,我们所做这些并非毫无意义!”

    问觞拉起被子,这回是将整个身躯连着头颅一块埋了进去:“……小昧,我累了。”

    小昧哑然。

    此情此景,说再多都是无用。

    从完颜城一战回来不过三四日,刚醒来又一下子做了那么多事、接收了这么多消息,早已疲惫异常,无论是脑子还是身体都已经到了极限。可惜就在这样疲惫的状况下,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明明想着就这样休息一下,可是一闭眼万千思绪便汹涌而来,撑得脑袋快要裂开,只能在疲倦与清醒之间不断游离着。

    太难受了。

    明明只是想借休憩暂缓心神,起码这一小会儿能让自己放空下来,可是却连这也做不到了。

    一闭上眼睛,前尘往事便铺天盖地地一哄而上,眼前血雾蒙蒙狼藉惨月,一如灭门那日雄烧的烈火和血红的夜。怒啸叱责、诡谲世途、遮目暗流……血海深仇。

    明明他们已经离逃离了混沌人间,也受过了惩罚,偏安一隅隐蔽在人世的角落,说是苟且偷生也不为过。完颜城却对他们赶尽杀绝,用大火烧死她的爹娘,用怨蛊花侵蚀江禾的善念,让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与她拔刀相向,芥蒂七载。

    以及为了复生魔火被剥开胸膛取出心脏的思德,和为了那一片残识被屠戮全族的耶步,还有为此事奔波受伤的临阡和青玄。

    她要亲手杀了城主,要打破完颜城的狗屁规矩,要为他爹娘正名。

    只是这一回她与城主两败俱伤,带着思德和心脏逃出生天已是极限,留他一条命苟活在了完颜城。

    但是……

    可以做到。

    可以杀了他。

    以她全盛时期的力量,以及神火之力的加持,未必不能再闯那完颜殿一次。

    神火……

    她感受着体内澎湃汹涌的、在经脉中游走不歇的来自神火的力量,耳边回响起小昧当时的话:

    “……你可以即时借用我的力量,只是这份疼痛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袭击你的身体,并且要比方才所说的更疼、更危险。要是找不到极阴极寒的体质来中和我业火的力量的话,极有可能血管经脉爆裂而亡。”

    她微微睁开了眼。

    未来某一天,那一定还很遥远吧。

    她还有大把的时间。

    在去完颜城之前,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墙体,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眼前的墙壁。

    一墙之隔,她突然很想见见墙那边的人。

    那个睁眼时就在她身边,明明吻了她、却偏说不爱她的那人。

    那个明明嘴里说着狠话,难过却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人。

    掉进完颜城的怨蛊花海时,花鬼修罗,也就是寻鬼,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说该受世人讨伐的不该是她,说她是在为旁人承冤受辱。她嘴上说着不愿再听,但其实不是不在意,只是不敢听而已。

    如果是她,请从一而终都是她,那么多年的辛酸屈辱她也受过了,如今时过境迁,也差不多放下了。

    可若在这一切都结束以后、在她终于从那些记忆中解脱出来过后告诉她,你是被冤枉的,你只是别人的替罪羔羊而已,你所经历的一切、你所牵连的一切、你的师尊师兄弟、你的挚交好友,原本都与这毫无干系,却又因为这一场误会被残害至死,但其实这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不关他们的事。

    寻鬼说得没错,魔火那条苟延残喘的命,又怎是她几顿潦草的喂食和几口水能挽回得了的。

    从怨蛊花海回到完颜城阴暗潮湿的走道里的那一刻,她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只是她不想也不敢。

    直到今天风泽杳亲口告诉她,是他。

    当年复生魔火的决定性力量,来源于他。

    她被那一瞬间的失智冲击到脑海一片空白,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寻鬼的话,回忆起她在花海与她说过的所有有关风泽杳的事,如今竟成了有迹可循的追溯。

    寻鬼和风泽杳告诉她这件事的目的,无非只是想让她恨他而已。

    她是该恨,换谁在死了七年后再得知这个消息,怕都是要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这人大卸八块吧。

    她猛地翻了个身。

    身体上各个角落的疼痛就此袭击而来,她皱紧了眉,与疼痛抗衡的同时脑子里有个声音大声地喊叫起来,也不知是疼痛促使这声嘶吼格外用力,还是这声嘶吼彻底将疼痛压制了过去:

    我去你妈的!

    小昧看她冷不丁转了过来,惊道:“你表情怎么这么吓人?”

    是他救的,那又怎么样!?

    我就活该受这罪了,又怎么样!?

    我五岁那年他最多大我不过两三岁,也只是个半大孩童罢了,他又怎知自己做了什么、救了什么人,又有谁知道不是魔火将他强行掳取吸走了他的阴邪之气、而是他非要上去赶着送死!?

    凭什么,你们把我江南渊当什么人!活该被你们玩弄、被你们牵着鼻子走吗?你们要谁恨我便恨我,要我恨谁便恨谁?我没有自己的判断吗,我是蠢蛋吗?同行一年有余,就凭这三言两语、就凭那几句狠话,就能逼我将这之前所有情义全盘否定,就能让我头昏脑涨是非不分蠢笨成猪吗?你们以为我是谁!?

    世人当初如何指责的我,我便理应这般苛责他吗?如今我与他只不过同一般处境,我难道要将这不公的世道强行赋予到他的身上吗?我并非话本里的苦角儿,不需要被人推着按照他们的轨道走!我江南渊向来只走自己愿意走的路!

    她克制不住地、突然用力地锤了一下床板,额上青筋直跳。

    小昧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啊?你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说你在生气吗?”

    问觞深深喘了口气,咽口水的时候感觉嗓子里面像有小刀在划,吐了一个字:“水。”

    小昧忙不迭跑下床,伸出幻肢给她倒了杯水送过来:“你慢点喝,不够还有……”

    问觞撑起一边胳膊支起半边身体,一饮而尽,递过茶杯朝桌上小壶一扬下巴。

    小昧心领神会,屁颠儿跑去接水了:“多喝水是好事儿,喝热水包治百病。唯一一点不好就是总要起来上茅厕……”

    问觞一口气灌了三杯,这才感觉嗓子好受点了,喝完最后一杯用手背蹭了下嘴角,把杯子递出去,突然冒了一句:“他就是喜欢我。”

    小昧还沉浸在她积极配合的喜悦当中:“你要不要喝啦,要不要再给你倒一……呃?”

    问觞:“不用,差不多了,我懒得下来找茅厕。睡了。”

    “睡个屁啊!哪有你这种讲话讲一半就闭眼的人啊!倒是说完再睡啊!”

    问觞拉起被子闭上了眼,面不改色:“说完了,就字面意思。”

    小昧上去扯她的被子,但是实力有限没扯动,伸出幻肢脚在她脸颊上踹了两下:“说话!说话!不许睡!”

    问觞睁开眼睛怒道:“还能有谁?你说说还能有谁啊?当然是我隔壁那个、被你用神火禁制锁死在房间里的那个!”

    “你要这么说的话……呃,也行吧。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问觞简洁地道:“喜欢。喜欢得要死。”

    小昧呆愣愣的期间,问觞重新闭上了眼。不多时,问觞再一次被它吵醒:“我靠!我靠!你这别扭死了的人,破天荒了讲这么直白的话!你怕不是要升天了在这留遗言呢!”

    问觞:“语言的魅力真是强悍,短短一炷香内就转移了我的怒气对象。我要是留遗言,第一句铁定是把你也带走。”

    小妹难得心胸宽广一回,没与她计较:“你喜欢,所以呢?你告诉他啊,你做点什么啊!”

    “不然你以为你们来之前我在屋里做什么。”问觞翻了个身朝里,留了最后一句,“我不仅告诉他了,我还亲他了。”

    这一回小昧整整呆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喃喃道:“……这么迅速?正常流程是这样吗?噫,你好轻浮……不对,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问觞拉起被子盖住了脑袋,想把它聒噪的嗓音隔绝在外。

    小昧惊得合不拢嘴:“你真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是小刀刺屁股给我开了眼……但是为什么你又要把他囚禁起来?为什么当时发那么大的火?你俩谈崩了?”

    谈不上囚禁,顶多关他个几日罢了,只是怕他又自作聪明擅自做出她不想看到的事情,譬如一声不吭地离开。

    今日谈话已经紧绷到了那个份上,他是不可能不走的。

    只是她有她的打算,因此不论如何都要将他留下来。情急之下怒火攻心,趁他魂灵低微利用神火禁制将他禁足,这般强硬行事难免也是下下策,只是那时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将他留下了。

    小昧还在叽叽歪歪:“……这我就不得不提一嘴了,情眷之间小吵小闹很正常,态度都好一点,说话前斟酌斟酌再出口,互相给个台阶下就差不多了……哪有像你那样的,直接把人钉地板上了。那是什么?那可是惊鸿啊,你再使点力儿这屋子都给它掀了!风泽杳是脾气好不与你计较,但你要总是这么嚣张跋扈的,脾气再好的人也接受不了呀,你看你,舞刀弄剑的多凶悍,哪有姑娘家……”

    问觞打断道:“小昧,过段时间你跟我去个地方。”

    小昧一顿,立马道:“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问觞道,“等我能下床走路了,就立马出发。”

    “这么着急?走路和赶路是两码事,你能走路只代表你离嗝屁远了一步而已。”小昧不客气地道,“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你这个破破烂烂要死不活的身体要想真正能干点什么,起码得要上三个月。”

    问觞沉默半晌,摇摇头:“太迟了。”

    小昧费解地看着她。

    “三日。”她沉思半刻,转头笃定地看着它,“这三日里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第三日夜里,我们出发。”

    小昧:“???你疯了吧,开什么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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