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仙姑发挥他们的惯常技能——死了也要拖个垫背的，这个拖下水对象就是她最看不顺眼的高矢寒。
“和白莲教徒有染——的确是挺麻烦的一件事。可惜，仙姑这个举报……不成立。别急着反驳，听我说下去。仙姑能那么信任她，当然是做了调查的——处州小陈庵，对不对？杨小英看似在十来天前才‘回到’遂昌。实际上，她半年前就回来了，带着小陈庵的信物，一直听仙姑的命令在走乡串镇，为乡民解惑。”她站起来，将一张纸放在兰仙姑面前：“照样誊抄，一字为加。”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小陈庵大火，所有人都死了，事后查看，有打斗痕迹，多人为死后焚尸，凶手至今未获。
扑通一下，兰仙姑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刑讯之下尚且谈笑自若的兰仙姑，看了这几行字后却昏了过去。
缇骑在那边泼冷水叫醒人，楚亭月望向高矢寒：“小陈庵在处州白莲教中地位不低，顺腾摸瓜必有结果，这件事……”
“让路英去立功吧。”
“杨小英虽然没有真正为兰仙姑效力，但她的确掌握了处州各地‘神使’的名单，这里面良莠混杂，请百户……分辨一二。”
高矢寒嗤了一下：“这些事本官哪来的闲心去管，大明各级地方官难道干吃饭不管事？”
楚亭月心想“当地百姓感谢百户不过问之恩”。
她已经猜到高矢寒此来就是给王山收拾残局的，破获兰仙姑这个谋逆大案纯属偶然，地上捡到银袋子那种。
魁首既得，剩下的小鱼小虾米，抓再多也不能帮他升官，高百户本就不介意。她说那么一句也就是给百户大人面子而已。
冷水浇下去，兰仙姑悠悠醒转。
楚亭月叹了口气：“真可怜，起来，坐下。给仙姑拿杯热茶暖暖心。”
这话就是彻底戳心了，兰仙姑一口气差点又上不来。
“她为何要这么做？让她来见我，让她来，你们问什么我都回答。”
楚亭月又叹了口气：“杨小英按照你的安排，昨天就坐船离岛了。不过没关系，用不着她，我来替她回答——杨小英是来报仇的，报他们世代基业被你们夺走之仇。”
“她是——拜邪神的那群人？”
楚亭月：……
你们怎么好意思说人家拜邪神……
明白了这一点，兰仙姑反而平静了，不但平静了，还真的配合起来，吧啦吧啦说了一堆——当然都是针对杨小英的。
她再信任杨小英，总也留了一手，掌握了她的一些证据——不然也不会知道她和高矢寒勾搭。
贿赂官员、侵吞庙产、在房地买卖上做手脚……
与之相关的自然都是玄清、玄昊那一边的人，各个是兰仙姑眼中钉。
她觉得讲的这些都与白莲教无关，纯属借官府力量出口恶气，高矢寒却是越听越激动，终于明白大理寺那位官员为何能不动刑却撬开无数难啃硬骨头的口。
道理懂了，学是学不来。
别说看一场，就算正经拜师，没个一年半载都进不了门。
关键是，刑狱官在开口之前，其实已经把案情真相摸了个七七八八，他们通过人犯的反应来验证，再找到机会诱使对方说出更多东西。
对这种刑狱官来说，罪犯只要开口，他们就胜了大半。
问题在于，这压根不是北镇抚司办案的风格，尤其不是马顺指挥下的北镇抚司办案风格。
他们的做法简单粗暴——划定大概嫌疑人，抓来，往死里打，硬骨头万中无一，刑讯之下总能问出结果。
问不出也没关系，反正进了诏狱的案子，锦衣卫自有“设定好的结果”。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办案上看似无往不利，真正到了需要用上刑狱官本事的时候却完全抓瞎的原因。
北镇抚司上下直属就有几百号人，真正有资格当推官的大概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等兰仙姑爆料结束，楚亭月接了个话头继续道：“杨小英煽动之下，并非你教中人的百姓被挑动起来找玄清他们来讨公道，要回钱财田产。这种七零八落的行为自然动摇不了县城，而且让我们有了怀疑。
“你兰仙姑不惜‘玉石俱焚’，光是弄死玄清和一大堆官员，总好像没把事情做完。处州府群龙无首乱成一团的时候，最适合干嘛——当然是造反了。
“造反总要有个约定，某年某日某时一起起事。还有什么比迎仙岛上天崩地裂的一炸更适合当信号？所以……我们给仙姑留了□□，怕效果不好，还加了几个大号的火炮，赶工很费力，效果还不错吧？真正做到声震数十里！”
兰仙姑刚刚说了一大堆，心情也不错，她也终于接受了自己惨败的结局，这时候还能筱一下：“佩服，刑捕司果然和传说的一样人才济济，是我托大了，输的心服口服。”
这一聊就是两个多时辰，等他们离开地下室已是子夜。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已是将圆的日子。
两人都没有心情欣赏夜色美景，换了个地方继续梳理案情。
聊天过程中，兰仙姑有意无意透露了不少信息，一些简单的话和他们已有的证据一对上，很多事豁然开朗。
“兰仙姑造反的资金一部分来自五仙教内她能动用的部分，另外就是信徒们的捐赠，以及……经商。”说到最后这两个字，她意味深长的看了高矢寒一眼。
经商——处州境内谁把经商这件事做的最风生水起？当然是王山。
这事不能说破，但是能顺藤摸瓜——虽然她认为锦衣卫不会继续趟浑水，留到下任地方官，这条线索就废了。
“经此一番，她的积蓄用尽了。这陈还真做事疯癫，倒是没有半点私心。”
“她连生的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当然不会置产。”
各地造反名单，这事是杨小英负责的，楚亭月一个字都不提，任由高矢寒自己去解决。
高百户这一刻倒是做了个人，表示他会让人把名单留一份给路英。
“董明使这一边，看来兰仙姑并不知晓……”他叹了口气。
“百户大人，兰仙姑的供述中有几个疑点，十分有趣。”
“愿闻其祥。”
楚亭月说，首先是“小陈庵”。杨小英当年炸死离开遂昌，按照兰仙姑的说法，是白莲教众一路接应，最终送入小陈庵。
那里是白莲教培养女性中坚力量的地方，比兰仙姑在处州搞得那个养“玄女”的庄子高级多了。事实上，杨小英压根没有入小陈庵，但是一年后，她带着“学业有成”的证明回来。
兰仙姑并不是傻子，相关凭证她肯定看过，而且还会安排验证。其中那么多破绽，是谁替杨小英补上的？
杨小英代表的是五通神那一路，也就是五仙教的一部分创始元老们，这些人若是本事大到能屠戮白莲教重要据点，还瞒上半年多没有暴露……他们早重新夺权了，至于混的那么惨么？
“能为杨小英遮掩到这个地步的，只有白莲教的人，而且是地位远远高于兰仙姑的。比如——董明使。”
高矢寒摆了摆手：“半年前他还在诏狱，没那么大的能量。”
“怎么？巡司难道觉得人在诏狱还能指挥千里之外的事情？”
“不敢。只是……百户，我们之前分析过，白莲教内部也有矛盾。兰仙姑一门心思造反，另外一股实力只想持之以恒弄钱。后者与杨小英、县丞这群‘五通教残余’勾结。这件事并不是董明使跑到遂昌十七八天就能搞定的。我现在在想，假扮冯素的真的是董明使么？”
高矢寒微微挑眉：“姓董的地位极高，之前旁人谋略，他过来确保最后的收成也不奇怪吧？他在临安不就是这么做的。”
“不一样。临安那边是集体蛰伏，他出来，对那些蛰伏的教徒来说是救星。而且……那个地宫藏宝的密码，地道中复杂的机关应该也只有他知道。处州这边却是‘收复失地、虎口夺食’，需要长时间的谋略运作。我不信最后收官，可以靠一个外来人空降。别说魔公，就算白莲教教主亲临都未必好使。”
高矢寒依然不信的样子。
“此事不难分辨，端看卢老拿去按察使那里的证据和杨小英手上的是否一致就行了。兰仙姑的这些证据，大半来自杨小英——这正是她信任对方的原因。”
高矢寒点点头，这是“聊天”的时候兰仙姑自己说的。
“冯素给卢举人的那些应该来自杨小英，最后时刻，关键证据，杨小英不会给一个陌生人。能够让她信任的，必然是从两年前就给她帮助的人。”
这一下高矢寒倒是有点心动。
“兰仙姑身上能炸出来的就这些了。小陈庵和她在处州、杭州各有一处宅子培养‘玄女’，这是最有用的。董明使和白莲教其他图谋她并不知晓，这条线反而应该从杨小英这里找。”
杨小英前一天已经出岛，原本刑捕司有人跟踪，被锦衣卫的人拦了一下，当下已无踪迹。
兰仙姑一口一个杨小英和高矢寒有染，看高百户的表情这话不假。楚亭月知道这条他们刑捕司很难跟下去了，杨小英的结局就看高百户的良心。
他要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杨小英会改名换姓，隐匿痕迹。
他要狠一点，不久之后在某个州县就会发现这个十八岁女子的尸体。
案情分析到这里能讨论的都讨论完了，彼此都很清楚，谁也不会真正把话说透彻，散场之后也不会真的到此为止。
“这件事闹得如此难堪，明日还要给五仙教敕封……”高矢寒深叹一口气，连他这个彻底的局外人都觉得荒唐。
这简直是把皇帝的面子丢地上随便踩，高矢寒烦恼他要不要正式汇报。
汇报了，那就是直接和齐方同、蔡祥等人过不去，最后这事如果风平浪静过去了，还等于得罪了马顺和王公公。
不汇报，要是哪天民间有什么笑话直接传到皇帝耳中引来龙颜大怒，他作为在场之人照样得连坐一个知情不报。
楚亭月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略带一点少女的天真，笑意直达眼底：“百户大人放心，明天受敕封的不是玄清。”
“怎么可能？陛下圣旨上写明了敕封五仙教掌教真人……”他一下子停了下来。
“对，敕封掌教真人，玄清并不是掌教真人。虽然所有人都那么认为，事实上五仙教从来没有‘掌教真人’这个头衔。”
“这本来是玄清耍的一个小心机。五仙教山头林立，其实谁也不服谁。哪怕迎仙岛上，这观主和玄清看似同心，实际上你何时见观主对玄清执过下属之礼？玄清本想借着敕封，通过皇帝之口，落实自己五仙教掌教的身份，现在倒是无心插柳，救了五仙教一命。”
圣旨上敕封的是掌教，这个掌教可以是玄清，当然也可以是观主、玄昊或者其他什么人。
“玄清居然愿意放弃如此荣耀？”
“兴许他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谁？明天是谁顶着掌教之名？”
楚亭月眨眨眼：“百户应该猜的出来啊？今天谁在最后一刻居中主持，力挽狂澜？”
高矢寒脑海中掠过一系列场景，最终定格在一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