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亭月六岁开始练武，授业恩师自己所学很杂，从来就是江湖上的传奇。

    授业恩师是从生死线上把她抢回来的，为了帮她调养身体，修补不足，教授她的东西和他自己所用并不是一条路。

    在此之前，也有江湖名家试过她的武功路数，大部分都以为源于武当一脉，只有这个玄清真人说到了正确的点子上。

    这就不仅仅是医术高明，还得自身精通内家功夫，而且是对江湖主流门派的内家功夫都有所涉猎才能如此。

    “施主用的药不错，内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不过，药力过猛也未必是好事，贫道写个方子，喝个几天调理一下。”

    说罢真的碾墨提笔写了一张方子，搁笔之后才道：“施主是刑捕司的人，想必对我五仙教的状况已有所知了吧？”

    楚亭月看了一眼那个随侍道人。

    玄清摆摆手：“无妨，他忠心不二。”

    “真人即想要摆脱白莲教控制，又想要洗去五通神痕迹，让五仙教真正成为道家正统，对不对？”

    玄清的镇定第一次被打破了。

    楚亭月望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噗嗤一下。

    “贫道真是……眼拙了。”

    “真人的想法是好的。只可惜，五通神尾大不掉，白莲教更是根基深厚。真人你自己又实在干净不到哪里去。”

    玄清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贫道知道有人要在迎仙大典上见血，已经做了准备。”

    “什么准备？各自找军械，铠甲对弓箭么？”

    玄清看了眼身边人。

    “回道长，一共收缴弓二十张，制式军刀五十把，没有铠甲。其他都还好说，唯独铠甲，一旦涉及便是谋反大罪，没有人敢卖铠甲给他们。”

    这个数字比她知道的要少，不过也有可能其余的尚未上岛，不在“缴获”之中。

    “另外，还有一百十五把刀控在了城里，十五把弓，三百支箭还在仙童观。玄昊根本没打算替他们运上岛。”

    “楚巡司，贫道这里并不是毫无防备。想要在迎仙岛上闹事，先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楚亭月皱了皱眉，玄清对局势的把握很详细，让她不由得怀疑那些火药是不是会和那些兵器一样，压根上不了岛。

    “这批火药呢？真人有掌握到情报么？”

    玄清又沉默了。

    “贫道敢说这么一句话——若真有火药，除非是在青螭上。”

    楚亭月目光中带着不信。

    玄清又看了身边的道人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地说：“钦差大船有水下暗舱一个，可装载……”连报了几个数字，都和杨和说的一模一样。

    楚亭月情不自禁的拍了两下手：“厉害！”

    “施主可知道这批火药的数量？”

    楚亭月报了一个数字，这是杨和从李业秘密账本上得来的信息。

    连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随侍道人都皱起了眉。

    这是一个有点微妙的数字，没有大到难以荫藏，又足以造成巨大的破坏。

    道人想问“消息当真”，但看一眼楚亭月的表情，再想想这个精准到个位数的信息，似乎也没有怀疑的道理。

    “真人，我们不妨做这么个设想——这批火药如果要偷运上来，能有哪些办法？”

    “不可能，没人能把那么大量的东西运到岛上藏匿起来。最多就是码头——”他自己摇了摇头：“要在码头动用火药，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最好的时机当然就是仙童抵达的时候，若是那艘船上运载了炸药。

    轰隆一声，仙童和当时在场的道人、士绅必将伤亡惨重。

    这之后再也没有位于码头上，能集中那么多重要人物的仪式了。

    楚亭月看出迎仙岛上的安全问题都是这个道人在管理，微微侧身，正视他：“不妨换一个问题——如果一定要运送这么一批火药上岛，还要能形成足够的破坏力，道长您要是接了这么个任务，会怎么做？”

    那道人双眉紧锁，真的按照这个思路认真思考起来。

    他和玄清一样，少年出家，在迎仙岛长大，对此间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哪里有小路，哪里有山洞……想来想去，自觉所有位置都有安排。

    除非……自己看人走眼，用的人有对方内应。

    他知道这肯定不是当下最好的答案，先把“内应”这种可能抛开，单纯从手法上想。

    进岛的船只都只能短暂停靠，所有物品在码头上都有检查，何况运货的码头在岛屿另一边。信徒的话，若是携带大件物品，也有检查，火药这种东西非常危险，并不适合分散多人运输。

    有什么东西是上岛时候不会被检查，而且与兰仙姑有关……

    他猛然抬头。

    “有……有一样东西可以——刘仙姑的棺椁。”

    “等等，按时间算刘娘子的棺椁应在火药抵达此地前就已经上了迎仙岛。”

    “棺椁是在迎仙大典第一日晚上上岛的。晋位仙姑，并非我五仙教的仪轨。上岛之前，刘娘子停灵在仙女坳。”

    楚亭月暗叹一声——仙女坳，这又是和陈硕真相关的地方，这兰仙姑是真的把自己当陈硕真化身。

    “仙女坳，在什么地方？”

    道人拿来一张地图。

    仙女坳顾名思义，是一处山中空地，距离它不远有一座畲寨。

    “这处寨子是这一带畲寨中最开化的，与汉民交往颇多，和永隆帮关系不错。仙姑通过这重关系，得到他们的允许，在仙女坳修了一座小观，祭祀……”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楚亭月缓缓接了上去：“祭祀……文佳皇帝陈硕真，对不对？”

    本来，时过境迁，唐朝时候造反的陈硕真放到大明朝早就是前程往事，从唐末起浙江就有祭祀陈硕真的庙宇祠堂，地方官府从未阻拦。直到唐赛儿起义，撼动两浙这个大明最重要的米粮产地、财税来源，朝廷挖根掘地，祭祀陈硕真就成了违法的了。

    玄清长叹一口气：“施主果然明了一切。”

    “刘娘子棺椁上岛，没有做过检查？”

    “她已是‘仙躯’，自然不能检查。从玄澄那里接走后，除了兰仙姑，没有第二个人见到过刘娘子的真身了。”

    说到这里，其他的也不用问了，棺椁这个东西，要气派起来能层层相套，弄出半间房的大小，里面放上数百斤火药完全做得到。

    至于重量，层层套椁，用的都是顶级木材，本身重量就惊人，也不会让人起疑。

    “可否让我……”

    玄清做了个阻止的动作。

    一旁道人说刘娘子的棺椁上岛后摆放在兰仙姑修行的地方，仙姑那里看守的极其严密。因为要用冰，故而停在地下，出入口所在的殿宇供奉圣母，点长明灯，灯和香都不能断，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

    玄清又抬了下手：“行了，这些难处与楚施主无关。不仅棺椁，当日跟着上来的所有礼器，都要查过。楚施主辛苦了，待到有了结果，贫道会派人告知施主。”

    “不知岛上可还有能让我歇一晚的地方？”

    楚亭月的想法很简单——青螭太醒目，住在岛上才方便和玄清之间传递消息。

    玄清淡淡一笑：“单身女众是由仙姑那里安排的。”顿了顿道：“楚施主在仙姑那里怕是不太受欢迎。”

    楚亭月：……

    玄清身边的人的确很有本事，到了第二天中午，楚亭月就得到了消息。

    和她想象的不同，传信的过程一点不遮遮掩掩。玄清真人的一名亲信道长带着弟子，前呼后拥的过来——玄清真人有请。

    玄清的人检查过那日运送刘娘子“仙蜕”上岛时涉及到的主要东西，最终结果证实了楚亭月的情报——棺椁之中有火药。

    按照教中规矩，兵解登仙的，留下的尸体叫做“仙蜕”，应当用三重椁，大小、用料、雕花都有严格的规范。

    刘娘子的棺椁少了一件，空出来的地方正好用来装火药。他们算了一下，大概占私运来的那批火药的三分之一。

    剩下的三分之二依然没有找到，玄清真人这里倾向于尚未上岛。

    刘娘子的“登仙”仪式在第八天举行，本来应该是最后一天，但是那天是玄清真人接受朝廷敕封的日子，不能再有其他仪式凌驾其上。

    为此兰仙姑与玄清大吵一架，来回拉锯很久，仙姑总算同意提前一天。

    “相关仪式都是仙姑那里在准备，我等也只是看她呈上来的计划书。但是今天早上，她让人又送来一封信——第五日，还有一艘船的法器要登岸。

    一并登岸的还有老母堂的几个人。

    老母堂是民间拜“无生老母”的秘密教会，他们对外说自己拜的是“白衣大士”，也就是观音。事实上教内的经书、塑像、仪轨和佛教毫无关联，乃是白莲教众多分支中的一支。

    其分支和对教义的变更程度已经到了白莲教正统都不愿意承认的那种。（ps：无生老母信仰目前可考的发源于嘉靖年间，从“罗教”教义衍生而来，明末才开始盛行，正统初年并没有这个信仰，这里纯为了情节私设）。

    如果没有楚亭月的示警，没有之前棺椁之中发现炸药，这批法器加上老母堂的面子，玄清这里并不是特别注意。

    楚亭月微微吃惊，惊讶于“老母堂”已经渗透到浙西。这个秘密教会诞生时间不长，和白莲教、摩尼教这些老派造反组织还没有形成紧密联系，并不受朝廷关注。

    她能知道还是在京城看到的邸报——去年有官员在地方上清理淫祀，毁灭烧神像，这个淫祀的对象就是“无生老母”。

    第一次看到这么个新存在她还和人聊了下，正好当中有个对民间宗教信仰很有研究的人，给她普及了“无生老母”到底是什么。

    那人的结论就是“结合了女娲、王母、观音等诸多神灵于一体，开天辟地、造人造物，没有老母做不到的，随便你想干什么都能心诚则灵。”

    玄清这边最后说，既然他们已经清楚兰仙姑的计划，后续自有对策，让“楚施主安然享受这遂昌盛事便是了，待到盛会结束，真人有重谢”。

    楚亭月嗤笑了一声，感慨于这位玄清真人的确是高高在上太久了，和人合作都没好好想过对方到底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