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水的耳边，只剩下汨汨流动的水声，和一道遥远而刺耳的嗡鸣……

    直到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紧紧拥住了自己。

    熟悉的带着淡淡烟味的气息笼罩过来，包裹着她。

    不同于此前安格斯族那些湿润而冰冷的潮气，这是令她安心的气息。

    这一瞬间，刺耳的长鸣声消失了，她的耳边，只剩下对方快速而粗重的呼吸。

    陆骁抱着她，紧紧地。

    他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她，像搂紧失而复得的珍宝。

    小水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对方揉进怀里，耳边听到对方疾速跳动的心脏。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抬头想要看陆骁的神情，却只看到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便被对方重新按进了怀里。

    “陆骁……”她抗议地轻轻叫了一声。

    陆骁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力道太大，把她松开了些许，却还是不让她看到他的面容。

    小水微微一怔，用了一些力道，挣脱一点他的怀抱，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了，他不知何时早已微微发红的眼眶。

    她的心一下子柔软了下来。

    “别担心，我已经平安回来啦。”她轻声说，安抚地用双臂轻轻抱着他。

    陆骁呼吸窒住了。

    良久，他竟哽咽了一声，将头埋在她的肩上。

    小水感觉到自己的肩头，隐隐传来一股湿意。

    她见过陆骁孤独地站在巨大落地窗前，无声沉默着的模样；见过陆骁在众人面前冰冷肃杀、运筹帷幄的模样；见过他望着她时，黑眸中克制而跳跃着火焰的模样……

    唯独没有见过他失去了一贯的从容笃定、流下眼泪的模样。

    尤其这眼泪，是为了她而流下。

    小水的心也揪紧了，喉间有些酸涩。

    她默默抱紧了他，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别哭啦，我已经回来啦。”她重复着。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

    ……

    很多天以后，小水才终于了解清楚，在她被安格斯王带走的那些日子里，陆骁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决战那一天，安格斯族内部的几次分裂，并不是个意外。

    由于精神高度共享的生物特性，安格斯族的内部从来没有产生过分歧，一直万众一心地对抗着宇宙潮汐，无数次跨越空间，迁徙到新的宇宙。

    它们时常附身于其他生物之上，快速地融合对方的记忆、性格和情感，迅速了解和模仿另一个种族，然后将之消灭，取而代之，独占新宇宙的资源。

    看似完美的生存策略。

    却也隐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弱点。

    ——它们也将受到融合对象的情感和记忆的影响。

    陆骁与李尘分析探讨了一整夜，分析得出帝国胜利希望渺茫的结论之后，忍痛做了一个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召集了所有联邦的士兵，征集其中自愿参与催眠的人们，作为与安格斯族战斗的主力军——

    是的，催眠。

    联邦帝国的军人本就拥有优秀的精神力和坚定的信念。可这次催眠不同于以往，停留在他们的精神表层，而是深入每个人的深层潜意识，在那里种下一个无法磨灭的信念——

    “吞噬安格斯族，保卫联邦。”

    这个信念平日深深埋藏在联邦士兵的深层潜意识之中，隐蔽不可见。

    即使他们牺牲之后，安格斯族融合了他们的记忆、驱使着他们的身体，也不会察觉到这缕隐蔽却坚定的信念。

    所以，也不会在精神传递和同步的过程中，被安格斯族察觉和清除。

    唯有一句话可以将它唤醒——

    “别忘了你们究竟是谁。”

    这正是小水在差点窒息过去时，所听到的那句话。

    从那以后，每一个牺牲后被安格斯族融合、驱使的士兵，都将这一信念带到了安格斯族所共享的精神世界，一点一滴地，将之反向污染。

    从此，安格斯族之间，种下了分歧的种子……

    陆骁原本计划，在决战之时，尝试一举唤醒这些士兵的信念。

    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安格斯族提前攻打萨尔托斯之际，小水这边，竟然用自己的歌声策反了部分安格斯族，让它们将她送往主城。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陆骁差点失去理智。

    他和李尘经过缜密的调查和取证，早就知道安格斯族之间的精神传递有多么迅速，几乎是产生即达。

    小水的异样举动，几乎立刻会被安格斯王察觉。她极有可能被愤怒的安格斯王杀死……

    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陆骁快速调动了各路远征军，自己则扛起本不该由单人操作的反物质能量炮，向着安格斯族所在的方位包抄而来。

    只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幸好，至少这一次，他们化解了危机。

    如今现任的安格斯王已死，新的安格斯王，诞生在他们未知的空间。

    他们扭转了败局。

    可是，这个神秘的半精神系外来种族，并没有投降的概念。

    它们共享着彼此的记忆，越战越勇，重新对联邦发动了进攻。

    这一次打响的，是正式的战争。

    潜伏在各个领星之中的安格斯卧底同时发难，寻找着联邦力量的脆弱点，加以瓦解，同时在主星周围开启了数十个星门，源源不断地运来兵力，发起了明面上的战役。

    以陆骁为首的联邦军部，应对沉稳。

    有了先前胜利的经验，他已经基本掌握了安格斯族的习性，以严密的排查行动，将附身于人的安格斯族一个一个地接连揪出、处置……

    这是一个效率低下、却不得不为的办法。

    幸好，这一次，有小水在陆骁的身边。

    每一场本应必败的战役，永远有小水的歌声，守护着帝国的士兵们。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危险而极具侵略性的安格斯族，终于被围困在了遥远荒芜的诺拉座2号行星之上。

    此时，时间已来到了第一场战役打响的七年之后。

    漫长的七年后，安格斯族终于在持久战之中，一点点学会了投降。

    它们同意了联邦帝国的条件，献出了高效的开启星门的技术，就地将诺拉座2号行星划为自己的领星——安格斯星。

    从此，它们将在这里生活，不得离开半步。

    主星将会派遣专员，每年对安格斯族整体的精神状况进行评估，在连续5年稳定在安全线以内之后，安格斯族的人们可以离开安格斯星，与外界进行正常的贸易交流。

    这场战争，以银河联邦帝国的胜利告终。

    ……

    ……

    尘埃落定之后，整个联邦，为查理斯和其他在战争中牺牲的士兵们，共同举行了一次葬礼。

    从此，皇宫门前的广场上，立了一片肃穆而绵延的碑林。

    七月的某一天，阳光灿烂。小水乘着一艘通体漆黑的军用飞梭，驶向皇宫。来到宫门时，她的眸光一转，瞥到了这片碑林。

    她心念一动，叫停了飞梭，穿过层层叠叠的黑色石碑，走向了碑林深处，最为醒目的那座白金色墓碑。

    墓碑干净得纤尘不染，下方堆着许多美丽的鲜花。

    碑面上，刻着查理斯的名字。

    感应到有人站在墓碑前，墓碑便向半空投影出查理斯仍旧在世时的鲜活模样，供人缅怀逝者。

    于是，小水仰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如大海般湛蓝的眼眸，眸光闪过一瞬间的恍惚。

    良久，她笑了笑，轻声说：

    “好久不见，查理斯。”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小水。”那三维投影也微笑着对她说。

    这是一个模仿查理斯性格和外貌的AI模型。

    七年的时间，早就冲淡了悲伤，如今的查理斯对小水而言，更像是一个温暖而遥远的挚友。

    他已经死了……却仿佛永远活着。

    她的目光落在墓碑之下，一根花瓣全部被撕掉的空杆子，心念微微一动，问：

    “小查理斯在哪里？”

    查理斯的三维投影仍旧微笑着，温柔湛蓝的眼眸，往下方暗示性地一瞥。

    小水放轻脚步，往墓碑的背后走去，才探出头去，便听到一声倒吸凉气的稚嫩声音：

    “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是在作弊！”

    那声音的主人约莫七八岁，隐隐带着些沙哑，好像是刚刚哭完的模样。

    小水看到那个金发蓝眸的小男孩，正蜷缩在墓碑后方，眼眶通红。

    小水语气轻快说：

    “我们该回家啦，查理斯。”

    是的，这个小男孩，正是查理斯的克隆体。

    太后仍然给他命名为“查理斯”。

    饶是发展到现在，克隆技术仍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随着小查理斯的长大，弊端也一点点逐渐暴露出来。他的心脏似乎比其他联邦人类脆弱许多。只是因为生在了皇室，有幸获得高于联邦人类平均水平的寿命。

    “我不回去……”查理斯用力摇头，眼眶变得更红，“我做不到那些，我不是查理斯，”他啜泣着说，“我就是个蠢蛋……别再让我学那些。”

    小水轻轻叹了口气。

    太后似乎把他逼得有点紧，查理斯现在有点抗拒学习皇室的那一套东西。

    “查理斯当然不是蠢蛋，只是学得比其他人慢一些，我们就慢慢来呢，不用着急。慢慢来，可以走得更远。”小水安慰他。

    说起来，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小查理斯虽然与查理斯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却似乎并没有遗传到他极强的悟性，精神力评级也只有勉勉强强的B+。

    这正是太后心急的原因。

    联邦帝国星域辽阔、矛盾众多，若是小查理斯一直这样下去，帝国的未来……也许将会危机四伏。

    小查理斯闻言，湛蓝眼眸中迸出希望，下一秒却黯淡下来：

    “太后不会同意的。”

    小水笑笑，牵起他的手：“我正要去找太后，我来帮你和她说。”

    小查理斯想了想。片刻后，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点头：

    “嗯……你的话，她总得听一些吧。”

    小水忍不住噗嗤一笑，浅蓝眼眸眯成了月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灿烂暖阳下，查理斯的AI全息影像悬在墓碑上方，目光温柔地俯视着她的笑颜。

    ……

    ……

    小水牵着小查理斯，来到太后的书房前。

    一路上遇到的侍官们，对她露出好奇又钦羡的目光。

    所有人都知道，若是没有小水的存在，这场与安格斯族的持久战，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胜利的机会……

    然而，小水平日较为深居简出，虽然已经在众人心中建立了极高的威望，在战事结束后，便隐于人后。

    平日里，她除了和陈天歌研究新曲子，就是去找李尘查看“流”的净化状态，剩下的，便是与陆骁过自己的小日子。外人都对她好奇极了，却鲜少能见到她的身影。

    小水进宫的这一趟，其实本就是要来找太后的。

    前段时间以来，战事吃紧，她一直同陆骁奔波在各处的战场上。直到宣告胜利，才获得了真正的休息。

    现在，她休息够了……便开始继续忙活塞壬星的事。

    小水对战争的决定性作用，推高了整个水妖族的威望，帝国对塞壬星的开采，已经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再加上越来越多的帝国居民受她的影响，选择塞壬星作为星际旅行的目的地，去欣赏那里一望无际的海洋、美妙绝伦的海底宫殿，以及那些独特而美丽的、能够唱出绝美歌声的水妖。

    而随着人们越来越了解“流”的特性，与之达成了和解，屏障外的毒气已经逐渐消失。大屏障早就成了一个观赏品，对塞壬星海底原石的需求也下降到了一个历史新低。

    小水认为，是时候，请太后重新考虑塞壬星的定位。

    这么想着，小水等待侍官通报完毕后，就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没想到，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而冰冷的面容——

    “陆骁？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水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那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挺拔身影。

    他刚才不是说，要去办公室处理公务……？

    小查理斯看到陆骁，下意识地抖了抖，害怕地缩到小水身后。

    陆骁眼睫不自然地微微一颤，低下眼来：“临时有事。”

    “有……事？”

    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还是和太后之间的事……

    小水还在困惑间，一旁的太后却是不给面子，一下便戳穿了陆骁的掩饰：

    “哼，正主来了，说话却遮遮掩掩，像什么元帅。”

    陆骁眼尾微微一跳。

    他黑眸落在小水身上，声线平稳地开口：

    “我在问太后，什么时候可以娶你。”

    “咦……”小水惊讶地瞪大眼，“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对水妖而言，当初一起跳的那支水妖之舞，就已经是他们所认定的“婚姻”……

    太后闻言，挑了挑眉，狐疑地看向陆骁。

    陆骁绷着脸说：“水妖之舞不够。还要人类的仪式。”

    小水皱着眉，苦思了片刻。

    这七年来，她与陆骁早就成为了彼此实质上的爱人。

    小水虽然曾经疑惑，陆骁居然从来没有按照人类的礼节向她求过婚，却因为战事未熄，从没有向他确认过这一点。

    没想到……对陆骁来说，果然还是差了一步。

    “那就结吧！”小水爽快地说，良久，又道，“还是你有什么顾虑？”

    陆骁动作微微一顿，看向了太后。

    太后微笑：

    “七年前，他在离开审查室的时候，曾经威胁我，要我给你们赐婚，他才愿意出来。”

    小水微微一愣，好笑地眯起眼来：“原来还有这事……然后呢？”

    太后接着说：

    “然后我说，可以，但要等到他剿灭安格斯族、平定了每、一、个领星的叛乱的那一天……你猜怎么着？他答应了。”

    小水默默地转头看了一眼陆骁。

    难怪，这七年来，他对于人类婚礼的事情，一字未提。

    说起来，安格斯族的战事才刚刚落下帷幕，现在已经是整个联邦帝国历史上最为统一的时期，只有一两个极其偏远的小行星，仍未看清局势，负隅顽抗。

    甚至，对于整个联邦而言，要将这两个小国收回的成本，远远大于将他们收复回来后所能够获得的利益。

    “现在，骑虎难下了吧？”太后笑了，蓝眼之中盛满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