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斯王对小水的投诚感到满意。可是他并没有立刻信任她。
他需要她表示自己的忠诚。
“你曾让萨尔托斯的天空大屏障熄灭，明天再做一次，让我看到你的决心。”安格斯王说。
小水眼睫微微一颤，快速地抬眼看他：
“可是，那需要我对着外海……唱歌。”
她的声带，如今已经无法做到那样了。除非安格斯族的人为她治疗和修复……
这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问题。
安格斯王只是继续道：
“大屏障再次熄灭的瞬间，整个萨尔托斯都会陷入短暂的混乱，那时我们将击破屏障，进入皇宫，拿下萨尔托斯。”
小水身躯微微一顿，手心变得汗湿。
“没有这个事由，我们进攻的速度只是会慢一些。但是你唱了这一次，整个塞壬星将因此而获救。”安格斯王提醒道。
“嗯，我知道。”小水低低应了一声。
安格斯王只能看得到她浅蓝的发顶。
他动作微微一顿，食指抬起她的脸，湛蓝如海的眼眸，凝视着她略有些躲闪的双眼，缓声道：
“不要欺骗我。”
小水眼神闪烁了一瞬，她不由得别过眼去：
“我没有要欺骗你，只是那天驱动‘流’的时候，一开始它们并不理会我，我并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段旋律，才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她在设法拖延时间。
安格斯王低低笑了一声：
“第一次能做到，第二次便也能。期待你明天的表现。”
“……”小水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
当夜，一名安格斯族的医生过来，给她服下某种带着涩味的药水，解除了体内注射的肌肉松弛剂。
小水试着开口，轻声唱了几个音符，已经能发出断续的声音来，却仍有些不畅。或许过了今晚，会恢复得更好一些。
她默默停止了歌声。
回过头的时候，便发现身旁几名安格斯族的人都痴痴看着自己。
小水早就察觉，自己的歌声，对精神系生物有更加强烈的影响。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借此请求他们帮助她逃出去……可是下一秒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安格斯族的精神和记忆都是共享的……她一旦漏了陷，只怕很快便会被整个种群知晓。届时她再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水低了低眼眸，再次抬眼，浅蓝清透的眼眸中已经没有任何杂念。她微微一笑，朝他们轻声道：“我已经可以唱歌了，辛苦你们了，先去休息吧。”
“好……”那几个安格斯族如梦初醒，嗫嚅着起身离开。离开时，仍然一步三回头地悄悄看她。
小水的歌声，就像是绝佳的精神抚慰剂，令它们感到贪恋和不舍……
可是，所有的安格斯族都知道，这名来自塞壬星的水妖，已被它们的首领暗中宣誓了主权。
而服从基因所认定的最强者，同样是安格斯族的本能……
……
……
天光微亮之时，小水便被人叫醒，带到了安格斯王面前。
它们要送她去外海边缘。
显露出本体的安格斯族已不再需要飞梭。它们用透明的身躯，将小水的小木床托起，沐浴着微亮的晨光，将她快速托向外海所在的方向。
好像水流托举着一艘小船。
小水望着那些透明如水一般的安格斯人，感到片刻恍惚。
透明柔软的晶体相互交融，最上的边缘，隐隐泛起一道与天色相映的银光。
过了一会儿，小水忽然察觉察觉它们的速度变慢了，似是有些疲惫。她有些无聊，清了清嗓子，哼唱了一句水妖们小时候都会听过的儿歌——
【小鱼儿呀，快快长大吧~（水妖语）】
清亮温柔的歌声，漾了开来。
疲倦的安格斯人，像是被打了一针鸡血，移动速度变得飞快。
风声呼呼，掠过小水的脸颊。
她忽然觉得有些有趣。
又开口唱：
【鱼鱼也会想家呀~（水妖语）】
她修改了一点歌词，唱得有些悲伤。
下一秒，那些安格斯族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流动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
小水咯咯笑了起来。
安格斯族听到她的笑声，又逐渐恢复过来，干劲满满地向前冲。
小水的笑容滞住了，上扬的唇角，缓缓耷拉下来。
外海越来越近了。
她低着眼，眼睫微微闪烁。
安格斯王没有跟过来，他在准备对萨尔托斯的突袭。
他似乎对安格斯族之间的精神共享，很自信。
小水很轻地呼出一口气，轻声唱：
【带我回家，可以吗？】
这一次，她用的是联邦通用语。
所有的安格斯族，都停了下来。
透明的液态晶体，汨汨地原地流动，前后微微翻涌。
它们陷入了思想上的交战。
【请带我回家吧，鱼儿很想家……】她还在唱着，浅蓝清透的眼眸里，凝起一点化不开的愁绪。
托举着小木床的安格斯族，忽然再次流动了起来。
它们分成了两波，一波流向了外海，一波则改变了方向，试图流向萨尔托斯所在的方向。
于是，小水看到它们打了起来，相互吞噬着彼此，晶体的碎块和粘液四处滴落。它们之中有的死掉，有的又重新被融合。
她眼神一黯，不再看它们，闭上了眼睛，只把那首儿歌一句、一句地唱完——
【回家。】
【回家。】
【请送我回家。】
……
……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直到感觉周围的天光完全亮了，小水才颤颤巍巍睁开了眼睛。
而后，她的眼眸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这一次，托举着她的安格斯族们，已经不再有分歧——
它们共同朝着萨尔托斯城的方向。
小水不敢停下，接着唱：
【快一点，请再快一点，它们很快就会追过来……】
【拜托了，请再快一点……】
小水的猜测，没有错。
几乎是在安格斯族分成两波相互斗争吞噬的一瞬间，正带领大军潜向萨尔托斯的安格斯王，就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
他眉头一皱，当下便略微掉转了方向，向着小水行进的路线追截。
安格斯族之间，信息共享——这是查理斯临死之前，向主星的人们传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只要有任何一个安格斯族的人出了差错，所有人都可以察觉。此时此刻，小水所在的方位、行进的速度、目前的状态，早已被安格斯王掌握。
他马不停蹄追了过来。
小水别无办法，她只能一直催促着受她影响的安格斯族一直走、一直走……
它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小水甚至已经看清了那道地下入口门前的小旗子。
可她却无法再往前一步了。
“你骗了我。”熟悉的属于查理斯的温柔声线，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小水僵了僵，不敢回头。
无意识唱着歌的双唇，被柔软冰凉的东西封住了。
它们连带封住了她的鼻子。
她无法呼吸，冷汗从额角一滴滴滑落，脸色逐渐变得胀红。
要死了……
“你骗了我。”安格斯王说。
小水说不出话来。她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可是，她挣扎着，仍是轻轻点了点头。
安格斯王眼神一黯，阴暗的怒火自那里熊熊燃烧而起：
“你竟毫不掩饰。”
小水感觉到钻心的冰冷。
安格斯族的身体像是极度冰冷的海水，漫了上来，淹没了她。
身为一只水妖，她从未觉得海水是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可它们却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查理斯临死之前，也是与她同样的感受吗？
——她有些恍惚地想。
小水轻轻闭上眼。
最后一刻，眼前浮现出那个暗灰挺拔的身影，那双冰冷死寂的黑眸。
如果她死了……陆骁会有多伤心呢……
他耳边一定能时时听见那种来自地狱的回响。
他一定会后悔，曾和她一起跳那支彼此链接的水妖之舞吧……
或许，会抽更多的劣质纸质烟，更加地沉默寡言。
她有些不忍，他曾经望着她时，眸中那炽热温暖的火焰，从此熄灭下来……
可是世事不由人，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逃出去，却还是失败了。
她的棘刺不受控制地生长出来，尖牙微微龇起，徒劳地想要刺入安格斯王的身体之中。
可他那化成半晶体的身躯太过柔软，很轻易便避开了它。她伤不了它分毫。
小水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最后一刻，她竟似乎出现了幻觉，远远听到了陆骁隐着滔天怒火的声音——
“别忘了你们究竟是谁。”
他说这个干什么呢？
小水迷迷糊糊地想。
几乎同一时刻，冰冷沉重的“海水”骤然一松，周遭轻盈下来，空气争先恐后涌进了她的气管之中。
安格斯王放开了她。
小水好似一条被扔上岸的鱼，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周围的新鲜空气……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忽然发现，周围的安格斯族，竟然开始相互吞噬起来。
就好像刚才她给它们唱歌时的样子，它们似乎分成了两个派别，正凶残地相互厮杀……
“过来。”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小水惊讶地瞪大眼，眸中一点点溢满了喜悦——
“陆骁！”
原来，真的是他……
深灰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地下入口的门前，神色冰冷锐利。
他站立的姿态，一如既往地沉稳从容。
可眼睛下面挂了浓浓的黑眼圈，下颌隐隐长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和打理过自己。
他的身后，是一台经过精密计算的反物质能量炮。
小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正如她每一次跑向他。
安格斯王原本正在与他的族人缠斗，见状，湛蓝的双眼放出冷光。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小水窜了过来，白皙的指尖化出一些透明而锐利的晶体，滴下粘稠冰冷的精神性毒素……
渗出剧毒的指尖，在距离小水脖子一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粘稠的毒素滴落在地面，草木瞬间枯萎，飘出一缕甜蜜而糜烂的异香。
陆骁端着手.枪，一枪击穿了安格斯王的心脏。
小水怔怔望着那微微渗出透明晶体的指尖。
晨光之下，金发飞扬。
安格斯王的身体，猝然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刻，他湛蓝如海的眼眸微微眯起，望着小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他朝着她，缓缓举起手来。
小水惊吓地后退了半步，直到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不是武器，而是一个蓝色的工艺品。
那是一枚由海晶石缀饰而成的精美怀表。
它似乎一直放在安格斯王的心口，刚刚已被陆骁的子弹崩碎了一角，可是还能勉强看出里面有一些小机关可以触动。
随着怀表的开启，小水看到了自己的全息影像——那是她在与查理斯的订婚典礼上，试穿小礼裙时微微害羞的模样。
“嫁给我，小水。”安格斯王说。
他温柔微笑的面容，与查理斯的重合在一起。
这是查理斯未曾对她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小水捂住嘴，接连后退了几步，眼底漫上泪光。
这一瞬间，小水明白了。
原来……安格斯王，原本是有机会杀了她的。
只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究竟是在他首次与查理斯融合成功的时候，查理斯原本的情感和记忆影响了他……还是他本就爱慕着小水。
毕竟，很久很久以前，在那艘被安格斯族视为失败和耻辱的金色星舰上，“它们”就已经为她的声音而痴狂。
或许，就连安格斯王自己也说不清楚。
砰——
小水单薄的身躯微微一颤。
陆骁又补了一枪。
海晶石怀表落在地上，碎裂开来，全息影像也消失不见了。
安格斯王薄唇微微张开，吐出源源不绝的鲜血来。他留恋的目光离开小水，缓缓落在了陆骁身上，瞬间变得冰冷至极。
他一字一句地说：
“就算我死了，我的记忆会留存在整个安格斯族之中，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我们’从来都是一体。‘我们’一定会回来……”
“但是现在，你会死。”
陆骁面无表情地说着，又朝着他补了几枪。直到确定，安格斯王已经死透了，哪怕是化为那种半透明晶体，也无法再存活下去……
小水微微颤抖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