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尤里森的大脑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他盯着那个出现在门外的人。他的皮肤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怕，仿佛是个活着的幽灵，连双眸中都透出空洞的白色。

    他的四肢和躯干极为纤细，这让他的脑袋显得大得可怜，让人疑惑那脆弱的四肢是如何支撑起他的躯体的。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毛发，使他看起来比起人类，更像是某个阴暗角落里滋生出的小怪物。

    怪物，尤里森看着那人茫然又失落的眼神想到。

    一瞬间，惊愕掌控了尤里森的身体，让他无法做出任何行动。随后他感受到了恐惧，他不自觉地就想往身后退去，可被情绪支配的双腿不听使唤。

    时间可能只过了半秒左右，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凶悍的呼叫和沉重的脚步声。

    尤里森熟悉的那两个男人从一侧冲出来，那个总是拿着手杖的男人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狠狠一杖抽在男孩的背上，将他击倒在尤里森面前。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轻易地逝去了，在他完整的一生中甚至没有发出过一声呼喊。

    在尖脑袋拖着他的双腿将他带走的时候，行凶的男人恶狠狠地瞪了尤里森一眼，在看到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后用力关上了房门。

    那时候尤里森才意识到，刚刚出现在他门前的是他长久以来的伙伴，是编号6263的实验体。

    就像伤口被割开后，人们总是在鲜血流出后才能感到疼痛一样，尤里森直到此时才对他失去了什么产生实感。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掌上的指纹像是一层层褶皱，皱起的皮肤包裹着他的指骨，凸起的指关节就像教他识字的女人向他展示过的竹节虫。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的身体，不想再回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

    尤里森哆哆嗦嗦地回到角落里，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一阵阵抽痛着。他这一生还从未感受过这种疼痛，之前在实验室受到的折磨，那种筋骨寸断的感觉，在这种疼痛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为6263这么随意地死去而痛，更为自己竟是和他一样的怪物而痛。

    他就这么缩在那儿哭了一会儿，门外的两个男人很快处理完了这场小小的意外事故。他们重新回到房间里，带走尤里森，将他送到了实验室。

    6263的死亡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

    在那之后，尤里森不再尝试和外界交流。在这个小盒子之外的世界与他无关，他渴望将自己封闭起来，就像蚕结出茧，将自己包裹成蚕蛹。

    可他到底不是昆虫，即便他生活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外界的信息也从未停止向他倾泻。被自己和6263训练出的敏锐感官告诉他，周围传来的声响越来越少，越来越近。

    基地在大量处理不合格的实验体，尤里森意识到。

    很快，这个事实不再需要尤里森用自己的耳朵确认。他被带去实验室的频率越来越高，到后来差不多每隔一天都要进行一次实验。

    频繁的融合实验让他的身体脆弱得如同一张纸片。为了确保实验能够正常进行，每次实验后，会有人为他注射一针针剂，这份针剂能够保证他在下一次实验结束前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

    尤里森对此毫无怨言。他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生的意愿伴随着6263被拖走的尸体一并离开了。他现在只是在等待着那个注定降临的时刻。

    但意外地，他并没有死。

    基地中的实验体一个一个消失，可他活了下来，甚至偶尔在被套上实验用的电磁连接体时，会被赋予期许的眼神。

    那隔着防护罩传来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尤里森背上不住发毛。

    这一天的实验比往常更为难挨，尤里森拼命想从椅子上逃出来，可坚固的金属锁扣控制着他的躯干和四肢，他只能摆动着头，想将头颅上连接的设备甩下去。

    从试验台上冲过来的两名研究者从两旁死死按住他，让尤里森完全没法动弹。而控制台上的人还在增大强度。

    尤里森最初有一种想吐的冲动，但那种感觉很快被更强烈的不适压过了。

    他感到有一块灼热的异物在他身体里四处乱窜，仿佛要让他的五脏六腑一同燃烧起来。那东西在他体内不断增长，顺着他的神经四处流窜，直冲上他的大脑。

    尤里森意识到它想控制他的身体，而他咬紧了牙关，和那股力量对抗着，额前不断流出汗水。

    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抵抗，明明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生存。可他现在既然还活着，便无法心安理得地屈服于那团火焰。

    他突然想起6263，想到他出现在自己门前时的样子。

    那时的他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考虑他是怎么完成这一切的。

    他在脑海里想象着6263在一个个孤独无声的日子里积攒起勇气，一次次在心里预演将会发生的事。

    那天他在自己被送往实验室之前到来，所以他是在安保将他带出房间时，以自己幼小的身躯挣脱了他们的掌控，一路跑回尤里森的门前。

    他没有办法探明密码的排列，所以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能够打开门。他孤注一掷地走向死亡，只是为了赌这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尤里森在被烧灼的剧痛中回想起6263最后看向他的眼神。过了这么久，他终于从中读出，他的眼神里有着不甘。

    他选择以这种方式站到尤里森面前，并不完全是为了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也是为了向他传递他的渴望。

    在他和6263之间，后者一直是更为聪慧勇敢的那个，是他最先对尤里森发出信号，为他打破了外界的桎梏。所以，到最后也是他先走出这一步。

    他在反抗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他选择如此，而是他只能如此。因为能接收到信号的只有尤里森一人，所以他只有来到尤里森面前，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继续传播下去。

    而如果尤里森在这里放弃了，他的声音，6263的声音，都将要化成虚幻的泡影彻底破碎。

    他还没有发出过声音，尤里森想，他不能在这里停止。

    来自身体各处剧烈的疼痛慢慢集中到他大脑中，它们像一群疯狂的掠食者，正在争抢他所剩无几的清醒意识。

    过往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重现，那些被困在纯白盒子中的记忆渐渐模糊了，可6263最后留给他的模样却越发清晰。

    他拥有过的东西很少，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尤里森想。越是如此，对于他仅剩下的回忆，他越是不能放手。他不想忘记。

    他的十根手指绞紧了椅子的扶手，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他能感受到身侧两个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压在椅背上，那力道几乎要将他的胸骨碾碎。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将那团烈火赶出他的大脑，他的心咆哮着却不知该如何抵抗，只能一遍遍回忆过去的画面，在火焰冲刷中维持最后的清醒。

    然后，他的眼前闪过一片空白。

    他最初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可过了几秒，嘴里传来的血腥味告诉他他还活着。

    从那片强光中，尤里森看到了许多残缺的画面。像是有一个人的一生正向他展开，而他只能看到其中模糊的部分。

    他看到星空，看到荒原，看到自己在万米高空中掠过连绵的雪山。

    等到他来到目的地，从飞行器上走下，风雪迎面而来。一片雪花停留在他伸出的指尖上，瞬间化作雪水。

    尤里森感到寒冷，更感到惊奇。

    原来世界本该是这副模样。

    与此同时，他听到外界传来一阵阵刺耳的欢呼声。是基地的研究员在庆祝，在数以万计的实验之后，终于有一个实验体撑过了意识融合前期的排异反应，人们即将迎来一个人造的先知。

    而尤里森依旧想着6263，他想6263原本也应该享受到这世界的一切。

    自那之后，尤里森没有再回到他被关了多年的盒子。他在实验室里度过了几个月，那些出现在他脑海里残缺的片段逐渐变得清晰，但依旧无法连贯。

    不过，每天围在隔离室外观察他一举一动的研究员们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们欣喜地看到尤里森身上的各项指标都在不断增长，每一个数字都在说明实验的成功。

    终于在他彻底进入实验室的近三个月后，最后一次融合实验也结束了。尤里森并不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过去这段日子里所见到的记忆片段就像是一场迟早会醒来的幻梦。

    可这场梦确实改变了尤里森的人生。

    在他离开实验室之前，研究者们为了防止他虚弱的身体在外界会受各种疾病侵扰，为他做了第一次躯体增强手术。他的内脏、骨骼、皮肤，身体各处组织都像被重塑了一样，变得更为强健。

    而尤里森从麻醉中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触摸自己左手手腕上的那行编码。

    那里一片光滑，属于他的A-0137的编号已经不复存在了。

    在他完全清醒后，看护将他带出隔离室，来到基地中心的一间办公室里。

    尤里森此前从未来过这儿，但他能感受到身前的看护一路战战兢兢。他知道在房间里等待他的一定不是普通研究员。

    他在那里见到的是一个灰色头发的老人，脸上带着刻板而慈爱的微笑，眼里却不带一丝温度。

    那时的尤里森虽然有了强健有力的心脏和完善的免疫系统，不会再受贫血和关节疼痛的折磨，但他看上去仍与接受手术前没什么差别。他已经七岁了，可看起来与四五岁的幼童差不多高，瘦得可怕。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走到他身前，低头看向他那双褪了色般的瞳孔。他宽大的手掌按在他瘦小的肩头，布满皱纹的眼眶里，一双灰色的眼睛让尤里森心生恐惧。

    他仔细打量过尤里森的面孔，见后者并未退缩，僵持着与他对视，他笑着直起身来，对旁边的看护说：“不错，他有一双怪物的眼睛。”

    那天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时，尤里森有了一个新名字，一个将见证无数死亡与不详的名字。

    从那天起，他成为了尤里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