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

    杵在这实在尴尬,程素喝了小半杯茶,挪到了虞雯莉身边。

    像只印随的小鸭子。

    话题自然转移到了她身上。

    “这是素素吧,长这么高了,小时候你奶奶经常带你来我家喝擂茶,茶,想起来了没有?”

    程素适时露出一脸茫然。她真没想起来,不过或许不是因为失忆,单纯就是脸盲。她一直都不擅长记人脸。

    “这是你小叔公家的,”虞雯莉出声提醒,不过她自己也记不清辈分,“应该喊姨还是?”

    那个阿姨也不计较,笑得爽朗:“都可以叫姨,我是三姨,这是惠姨。”

    “你家素素一点都没变,文文静静的,不像我们家的,小时候爬树,大了不着家。”

    程素笑笑,文静,这是她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两个字。

    没办法,她长得实在是,太文静了。

    和鹅蛋脸,大圆眼镜,浓长眉的虞雯莉不同,程素有着一张细长瓜子脸,长着细长眉毛细长眼,就算私底下闹翻了天,只要不说话在那站着,谁见了她都说不出活泼两个字。

    不过虞雯莉了解她的本性:“现在的小孩都这样,主意大得很,我们家素素还不是?读个大学非得跑到北方去,那么远。”

    两个阿姨自然没把这小小的抱怨当真,拉着程素好一顿夸,她面对这类场面已经驾轻就熟,和虞雯莉配合默契,只需要将眼皮往下半耷一耷,扯开嘴角,笑出两边梨涡,接下来不管什么话题,虞雯莉都能替她接下去。

    夸完孩子,话差不多也说到了头,惠姨扯扯意犹未尽的三姨:“不讲了,你们先去磕头,我找人给你们安排孝衫,不然赶不上下一轮开席了。”

    虞雯莉点点头,带着程素找到程勇军,一起走向正屋。

    程素是第一次参加乡下的葬礼,和殡仪馆相比,这里要绚丽很多。

    正屋台阶下摆了一张高脚四方桌子,桌面上摆了遗照和香烛供品,这些都是寻常布置,不寻常的是遗照后彩纸扎的拱门。

    说是拱门或许不太准确,但差不多就是那样的结构,四四方方,中间开洞,做成门的式样。门两侧有一些镂空的小洞,排列成整整三层,几乎顶到屋檐,洞里站着纸扎的神仙,衣饰华丽,面容威严,或侧目,或俯首,视线都汇集在遗像上。

    磕头的地方并不在这里。绕过桌子,进了堂屋,能看见同样的高脚桌,上面摆放着纸扎的四层豪宅,雕梁画栋,张灯结彩。桌子前面摆着一个不锈钢盆,里面是烧到一半的纸钱,还有两个蒲团。桌子后面停放着棺材,被画了符的桌布挡住了,只能隐隐看见一个黑亮的角。

    程素瞥了一眼,不再多看。

    今天是葬礼最后一天,除了他们一行没有别的新客,磕头的流程也不复杂,双手合十,附身跪下去,站起来,重复三次即可,他们出来得很快。

    在堂屋外面,程素终于在这里见到了第一个她认识的人,她二奶奶。

    二奶奶比记忆里憔悴了很多。她是个干练的女人,农活家事都做得很麻利,一头黑色短发总是用小卡子别得规规整整,如今穿着一身素布衣服,外罩白色麻料做的孝衫,眼睛红红的,身形佝偻,满头霜白。

    虞雯莉迎上去:“二婶您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二奶奶指指手里提的袋子:“我不来,她们后生哪里懂这些。”

    他们跟着二奶奶进了隔壁厢房,这里摆了两张烤火的桌子,开了两桌麻将。

    很热闹。

    程勇军和虞雯莉与二爷爷关系更近,他们的孝衫是一件完整的褂子,程素的就只是一件小披风。除此之外,头巾胸花都是一样的,虞雯莉的头巾像其他人一样绑在手臂上,程勇军明天要扶灵,得围着额头戴,只有程素最不一样,她的头巾被二奶奶绑在了马尾上,像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二奶奶摸摸她的头,说这样漂亮。

    几人收拾好,二奶奶让他们去吃席。程素晕车,随便扒了几口,喝着汤看周围的人忙活。

    堂屋里敲敲打打奏乐的道士已经停了,院子里的桌子被移到更宽敞的空地上,几个小道士围成一圈挡着风,在桌前点燃纸钱,另一个穿着华丽法衣的中年道士正在另一张桌上画符。

    陆陆续续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捧着茶聊天。

    有个外市口音的年轻女人戳了戳身边的人:“妈,这是要做什么?”

    身边人声音压得低低的:“做法事,我们这儿不是老死的都得这么办,去去煞气。你等会儿别看,影响身体。”

    年轻女人不太明白,被隐晦地盯了一眼肚子,恍然大悟,当即便进屋里去了。

    两个女人就站在程素身边,被迫偷听的程素慢慢喝完汤,和虞雯莉对上了眼。

    虞雯莉还没吃完,她吃饭本来就不快,又有熟人拉着聊天,碗里还剩大半。

    “你进屋找你奶奶去吧。”她掏出手机看了眼,“还早,可以睡会儿,等要开始了我去找你。”

    搭棚子的那半边院子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寒风呜咽,院子里放了几个炭盆,但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呆在外面确实受罪。

    她起身紧了紧羽绒服拉链,打算一间间厢房去找奶奶。

    “程清墨?”

    太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程素愣了一下,抿抿嘴,张望一周,看见身后站着的女生。

    见她注意到自己,女生笑了:“真是你呀。我看着有点像,就是一直没敢叫你。”

    程素觉得她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好笑笑,女生读懂了她眼中的茫然,开口自我介绍:“我叫徐欣,你小学同学。”

    提起名字,程素有点印象了,但不多。徐欣当时在女生里算是孩子王,一呼百应,但不包括程素。程素和她不是一个交际圈子的,两人没什么往来。

    “叫我程素吧。”她提醒。

    徐欣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为你以前的名字太让人印象深刻了,我顺口就……”

    程素摇摇手表示不介意。

    她记得徐欣和她家没什么亲戚关系,大夜她不必留下来守灵的。

    说到这个徐欣面露无奈,指了指锅炉旁边的男人:“我跟着我爸来的,给他打打下手,雪太大了,他不让我一个人回去。”

    程素看看积雪,再看看远处仿佛能吞没一切的夜色,了然,换她爸妈也不会放她一个人走。

    徐欣又问她:“放寒假了?”

    程素点点头。徐欣没接着说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把话题接下去,但又想不到能聊些什么,只好也把嘴闭上。

    她应付不来这种陌生的故人,哪怕换个完全的陌生人都要好一些。

    好在徐欣善解人意:“你是不是冷啊?我等会儿可以和我爸去我叔家睡,你可是要通宵的,快进去烤火吧,别感冒了。”

    程素自然从善如流。

    她在左边的厢房里找到了正在和人拉家常的奶奶。

    “二哥也是的,这么大的年纪,修什么屋顶,等他儿回来了让他儿修嘛。”

    “他就是不服老,快八十岁的人了,还买几头牛天天陪着。”

    “唉,现在好了,想不服也不行喽。”

    话题有些沉重,几个人不再聊下去,拿起果盘里的橘子剥了起来。程素搬来凳子,挤到奶奶身边。

    这下有了她这个新话题,桌上沉重的氛围一时一扫而空。

    桌下的炭火炉子散发着曛暖的热气,程素靠在奶奶身上听了几耳朵家长里短,酸胀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坠入了酣甜的梦乡。

    好安静。

    睁开双眼,程素发现自己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醒来,她靠坐在门板上,正对着一个巨大的香炉。

    这间屋子是祠堂的后院正房,三间屋子被打通,靠六根圆柱支撑着屋顶,非常宽敞,是程家供奉先祖和存放族谱的地方,平时不会开门,也不会让小孩进来。

    她摇晃着站起身,第一次进这里面来,不免好奇,四处打量。

    那香炉摆在一张案桌后面,约莫有一人环抱大小,里面燃着三根手腕粗的香。香已经燃过一阵了,长短不一,右边两根大约平齐,左边那根略矮一些,屋内弥漫着幽幽的檀香。

    案桌低矮,坐在蒲团上刚好能伏在案上,程素对着香炉拜了拜,口中念着莫怪莫怪,跪坐下来,打量着桌上的族谱。

    族谱有些年头了,是线装本,纸张发黄,边缘已经生出毛边,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家中翻出过复印本,但其中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

    像小时候面对着复印本一样,她心中升起一股好奇,犹豫几秒,翻开了族谱。

    太过遥远的事她不太关心,小半本族谱被她走马观花翻过。程家祖上曾经非常显赫,出过不少高官,后来生变败落,举族搬到了泥塘镇,在这里扎根数百年,如今在镇上算是大姓,全族有小两百号人,大致可以分为三支,程素这支住在祠堂附近,负责维护祠堂修缮族谱,另两支分散在镇上各处,没有大规模聚集在一起。三支平日交际不多,很多甚至已经断了人情往来,毕竟论血缘,他们的关系都要追溯到太太太爷爷那辈了。

    终于,她看见了爷爷的名字。

    她爷爷叫程同甫,在五兄弟中排行老三,这个有些旧时代气息的名字是她的秀才太太爷爷取的。爷爷下面就爸爸一个名字,据说前头还有一个儿子,但那个时候的孩子不易养大,出生几个月就没了。按规矩,三岁记名,在这之前夭折的孩子是不记进族谱的。

    写到这一辈,一张纸刚好用完,程素翻开下一页,准备找自己的名字。

    她家一向是按辈分来取名的,只有爸爸他们例外,到她这辈,又把排行续了起来,所以这一页的名字打眼看过去,整整齐齐的。

    不,还是有不一样的。

    她的名字后面,有一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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