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程素是被晃醒的。

    吃过午饭离开c市,她从上车开始就呼呼大睡,面对外面略显陌生的的景致,一时有些发懵。

    摁亮手机,刚过五点。

    她坐正身子望向窗外,蜿蜒曲折的山路两侧是橘红色的高大杉树,将西斜的太阳挡得严严实实。杉树种得很密,枝桠交错,树干间的间隙排列整齐,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滴——”

    程勇军将车开得很慢,一路上喇叭声不断。

    转过一个大弯,车子爬上一个长且直的陡坡。天色已经有些阴沉,副驾上的虞雯莉拿起手机划拉几下。

    “好像要下雪了,稍微开快点吧,等会儿不好走了。”

    又转过身提醒程素:“素素,这段路弯多,晕不晕,要不要吃晕车药。”

    程素摇摇头,依旧盯着车外,一棵棵杉树从眼前闪过,让人头晕眼花,但她莫名移不开眼。

    虞雯莉拉下妆镜,一边整理头发一边看她:“真不吃?咱们在奶奶家放好行李就要去祠堂了,今晚要守灵,睡不了整觉的。”

    程素还是摇摇头,虞雯莉没多说什么,塞给她一板药片。

    漫长的坡道结束,车头缓缓向下,刹车的声音有些刺耳。

    马上要进入泥塘镇了。

    说是镇,其实只有两条半短街,程素奶奶不住在镇上,下了这个坡,三岔路口向左转两公里到镇上,向右转两公里就是奶奶家。

    小时候这条路两边都是光秃秃的,大约在她还非常非常小的时候,这里起了一场大火,满山的杉树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成片成片漆黑的树桩。但树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不久那些炭化的树桩上就长出了一根根嫩芽,等到她离开的时候,新芽已经比她还高了。

    程素十年没有回来过了,关于泥塘镇的记忆十分模糊,就像是隔着一层薄纱的风景,看过去时朦朦胧胧,偶尔有风吹过,能透过缝隙看见些许角落,但当你的目光追逐过去,风已经停息。据说这是因为她八岁的时候发高烧,镇上看病不方便,耽误了一会儿,最后病好了,别的问题没有,就是之前的事全都想不起来了。

    这件事后程素就被接到了城里。失忆不影响生活,父母平时很少提及她在泥塘镇的事,慢慢的,她习惯了童年记忆的缺失,做一个不追寻过去的人。但是,当她再一次走近这里,才发现记忆从来不会消失。

    如今这层薄纱已经被撑开了一角。

    程素有些隐隐的兴奋,仿佛站在一场冒险游戏的入口。

    坡势渐缓,三岔路口就在前面,程勇军将方向盘往右打了一点。

    挡风玻璃上已经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雪珠子,很快就被雨刮器扫走了,但雪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也不想在雪天里开这种山路,踩在刹车上的脚掌渐渐放松了力道。

    飒飒。

    或许是风吹动杉树枝的声音。

    眼角好像出现了一片灰影,像拉长变形的丝带。来不及细想,程勇军下意识重重踩下刹车。

    过了五秒,又或许是十秒,巨大的心跳声和刺耳的摩擦音慢慢从耳边退去,他转过身,虞雯莉系了安全带,受了点惊吓,后排的程素向前冲了一下,磕到了额头,还愣愣地呆坐着。

    都吓坏了。

    程勇军拍拍虞雯莉让她回神,示意她看看程素,自己打开门下了车。

    丝带也停下了,堆叠在前方。

    是一辆面包车。

    程勇军走到驾驶室旁边,敲了敲车窗。

    没反应。

    他加重力道又敲了一次,车窗摇下来了,露出一张小年轻的脸,二十五六岁,肤色偏黑,浓眉大眼,此时也是吓得双眼发直,嘴唇苍白。

    被寒风一刮,惊吓的情绪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后知后觉的愤怒,程勇军张嘴正打算教训这小伙子几句,突然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他想了又想,和年轻时的四叔对上了脸。

    被这么一打岔,又是自家人,他的怒气已经哑火了一半。

    “程浩?你干嘛去了,把个车开得飞快!”

    程浩眨眨眼,目光变得活泛起来,就是声音还有些发虚,有气无力的:“是军表哥啊。”

    他也认出了程勇军,指指后面的车厢:“礼炮不够了,我帮二伯母买点回来。”

    程勇军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堆了半个车厢的鞭炮。

    雪越来越大了,他下来的时候忘了穿外套,站了这么一会儿冻得直跺脚。

    “落雪了,今天是没出事,又是你。”他把手伸进车里,照着程浩胳膊来了一下,拍得程浩哎呦一声,“以后开车好生些,记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哥。”

    程勇军没好气看了他一眼,转身往车里走:“你先开,我跟在你后头。”

    车内,虞雯莉已经从小药箱里找到了药酒,正在给程素揉额头。

    “谁啊?冒冒失失的。”

    “程浩。”

    虞雯莉抽出湿纸巾擦擦手,想了一会儿:“四叔家的?”

    “嗯,”程勇军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操作着换挡杆,想起了刚刚拍程浩时的手感,笑了一下,“程浩这小子,看着瘦,膀子还蛮硬的。”

    虞雯莉看他一眼:“人家二十多岁,你以为像我们呀,四五十了。”

    程勇军又笑了两声,没说话。

    车子发动。

    开了一会儿,程勇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刚刚那里,是不是大巴出事的地方?”

    这句话说完,车里沉默了。

    程素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听她爸妈讲话,亲戚她不太记得了,但大巴的事有点印象。

    薄纱又掀起了一点点。

    还是她读幼儿园的时候,当时村子里出行很不方便,想去镇里除了叫摩托车,只能坐一天一趟来回的私人运营大巴。大巴车有些年头了,但司机技术还行,跑了几年都没事。

    直到那天,车子失控撞到了树上,死了一个人。

    具体哪天她不记得了,过程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大人们都在传,除了出事的那个,其余人一点伤都没有,甚至车上的一篮子鸡蛋都没破一个。而且那人也没磕着碰着哪,坐在座位上就死了。

    总之说得很邪乎。

    后来有人请了道士去那里做法事,司机赔了钱,大巴不开了,远走他乡很少回来。那个路口开始事故不断,但再没人出过事。大家也对这些事讳莫如深,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过了许久,虞雯莉才出声:“说这些干嘛,自己吓自己。”

    程勇军有些讪讪:“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几分钟后,车子下了一个小坡,停在山坳里一个两层自建房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听见声音,打着伞出来迎接。

    程勇军拉开后备箱,拿出来两个箱子,虞雯莉提出来几盒蜂王浆和各类补品。

    老太太弯腰想帮忙,被虞雯莉拦住了。

    “妈,您歇着,”她转身朝车里道,“素素,别磨蹭了,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安排。”

    “哦。”程素一口气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底,背着包下了车。

    “奶奶!”

    虽然她很久没回老家,但每年爷爷奶奶都会去C市住一段时间,过年也会接进城里,她和两位老人十分亲近。

    老太太将程素拉到伞下,捏了捏她的手:“素素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瘦了?手怎么这么凉呀。”

    “挺好的,没瘦,我还胖了两斤呢。”

    程素把自己的箱子提起来,跟着奶奶进屋。

    走到门口时,她下意识往后望了望。他们刚刚走过的小路一直延伸,沿着农田,向上攀爬,汇入被山林掩映的大路。她记得以前路两侧是低矮的茶树林,如今已经被高耸的竹林取代,成片的竹子在风中轻轻摇晃着,切割出锯齿状的深蓝夜空。

    天地正在被夜色侵吞。

    失神一瞬,她跟着奶奶进了屋。一楼正中是堂屋,左边墙上挂了十字绣的牌匾,上面绣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字,下面钉了神台,放着香炉与杂物。堂屋左右各有两个房间,左边的房间关着门,右边一间房是客厅,另一间是餐厅。

    “爷爷呢?”

    “你爷爷在祠堂里帮忙呢,没回来。”

    程素跟着上了二楼,二楼格局和一楼差不多,只不过堂屋变成了大客厅,装修更像城里的商品房。

    她被带到右边朝南的房间,奶奶拍了拍床上厚厚的被子:“这是你的房间,被子前几天出太阳我晒过了,睡着暖和,空调遥控器在床头柜里,要是缺什么就和我说。”

    程素说了几句乖话,把箱子放倒,正准备打开,虞雯莉进来了。

    “先别收拾了,我们赶紧去祠堂吧,天都黑了。”

    奶奶也反应过来:“是得过去了,今晚坐大夜,不能迟了。”

    祠堂就隔了几百米,程勇军没有开车,一行人撑着伞走过去。

    程家祠堂是一座二进的老院子,几年前各家出钱修缮过,没有什么破败的气息。用的木头程素叫不出名字,涂了桐油,黄橙橙亮堂堂的,散发出淡淡的特殊香气,并不难闻。记忆里有些腐朽的木头柱子都换了新的,花样应该是找人照着雕的,她看着眼熟。

    现在屋檐下挂着蓝的白的纸灯笼,灯笼也与时俱进,都是通电的,但灯光微弱,真正起照明作用的是大门上的白炽灯。

    还没进去,远远的,招呼声、吹吹打打的声音、路边的鞭炮声就碰撞在一起,十分热闹。

    跨过门槛,院子里装了好几个大灯,亮如白昼,半边院子上面扯了巨大的塑料雨棚,下边摆着五六张圆桌,现下坐满了吃饭的客人。一进去,有人端着托盘上茶,有人拿着烟盒递烟。茶水几个人都接了,烟程勇军没要。

    再往里走几步,奶奶被几个老姐妹拉走了,虞雯莉被几个阿姨叫住,在一边叙旧,程勇军也被几个叔叔招呼了过去。

    程素有些茫然,捧着一次性杯子吹了吹,喝一口。

    有点烫,不太好喝,但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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