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若姜真现在对于封离的态度是全然的厌恶与疲倦,对于她这个名义上的婆婆,则要复杂得多。

    瑶池主人,天道的卫道士,封离的“母亲”,所有都要喊一声尊君。

    “她……是生我的人吧,用凡间的说法,所以我必须得听她的。”

    ——封离是这么和她说的。

    这位传说中的婆婆,几乎具备话本子里所有的特征。

    原本像封离这样尊贵的身份,是不用下凡渡劫的,是尊君出手,逼着他渡劫。

    封离位归帝君,尊君看不上她这个凡人,要让封离另娶他人。

    甚至姜真来到仙界多年,根本就没收到过尊君的接见……因为人家看不上她。

    在姜真的想象中,尊君的形象就是人间戏台子里长嘴唇、高颧骨、前额狭窄,神气的婆婆脸。

    因为尊君掌权,于是这形象里又混杂了一抹深沉洒脱、精明强干的形象。

    姜真还不至于因为别人看不起她钻牛角尖,但对这个婆婆也确实很难有好印象。

    姜真把话本一合,吓了垚英一跳,梳子直直立在姜真头顶上。

    姜真随手把头上的梳子一拔,放在桌子上,垚英自己就是个野生花精,根本就不会梳头这样的精细活,梳半天也跟没梳似的,铜镜里,姜真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拖曳下来,衬着苍白的脸,慵懒又颓然。

    “还没梳好呢!”垚英看着她的头发,窘迫地搓手。

    姜真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反正我也出不去,乱就乱些吧。”

    她打开梳妆匣,里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各样的胭脂青黛,除却桃园仙娥常用的款式,还有人间的样式,都是封离放在里面的。

    姜真凝神看了一会,将梳妆匣重新合上,她从小到大,即使不受宠爱,也从未缺衣少食过。

    即使到了仙界,封离也从未在这方面委屈过她,她想要的东西,除了离开,封离几乎没有不答应的。

    她曾经真的想过,就这样满足封离的想法,在仙界陪着他过一辈子。

    她的母亲,她在凡间的姐妹,不都是这样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姜真敛下睫毛,眼里波光游动。

    “姑娘?姑娘?”

    “你今天出去,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姜真仿佛才听见似的,突然回过神。

    “没、没什么。”垚英想了想,磕磕巴巴地回答。

    她在仙界乱逛,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只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议论的对象除了姜真没有别的人选。

    说姜真害人的、说她是妖孽的、说她故意挑拨的,甚至还有说她是自己服毒栽赃天后的。

    这样的话,垚英不忍心让她听到。

    但她不说,姜真也知道。

    人心大抵如此,神仙也没什么特别的。

    姜真说道:“算了,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垚英战战兢兢地问。

    “你什么也不要做。”姜真说道:“等再过两天,封离会问你我的近况,你只要实话实说便好。”

    “实话实说……是什么意思?”垚英惶恐地说道:“我不明白。”

    “比如,我托言拙仙君给我带了话本。”姜真微微笑道,那笑容里包含着含蓄的冷意:“比如,我时常盯着窗外看。”

    垚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不明白什么,懵懂地低下头。

    姜真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不用撒谎,实话实说便好了,帮帮我,好吗?”

    姜真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太温柔,垚英被她的嗓音蛊惑住,便想不了别的,就这样点了点头。

    她开始对姜真生出一丝纯粹的佩服,虽然她是天生精怪,比姜真要长寿强大得多,但姜真却像是比她多了个脑子,仿佛什么事情都能料到。

    姜真若是知道垚英想法,肯定要说担不起担不起——她只是了解封离罢了。

    真的如同姜真所说,封离神出鬼没出现在姜真的榻前让她滚出去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被姜真气了出来。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垚英,那双金色的眼睛含着权势养出来的冷厉,金眸之间的竖瞳,几乎像是刻在金绣上的刃痕。

    垚英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摇摇欲坠。

    封离微皱眉头:“她最近都在做什么?”

    和姜真吩咐的,一分不差。

    垚英眼珠子微微颤了颤,按照姜真教她的话一字一句说了,看见帝君凌厉的眼又垂下去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冷气,一道一道地刺着垚英的后背。

    垚英被这冷气一逼,鸡皮疙瘩从领子里冒出来,才突然胆战心惊起来。

    可封离什么都没有说,神色淡淡,丢下一句:“继续伺候吧。”

    次日,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宫人出现在了天命阁门口。

    言拙仙君被调走了。

    垚英慢慢体会到了姜真的用意,但并不理解姜真的做法。

    “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垚英小心翼翼地问道:“言拙仙君对你挺照顾的呀……”

    为什么要故意让封离以为她和言拙仙君有私交,调走言拙仙君呢?新来的那两个宫人,长相一般就算了,对姜真更是不怎么尊重。

    “调走了才好啊。”姜真没事不是浇仙草就是剪树枝,这些天又发明出了新爱好,就是写话本子,此时正在埋头苦写:“他这样公正,我怎么逃跑呢?”

    她拿糕点借题发挥,最终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拿凤凰一族给封离找麻烦,而是除掉身边这个最大的麻烦。

    她知道封离是个多么疑神疑鬼的人,连她,封离也从来没有信任过。

    言拙对她心有愧疚,一定会帮她伸张做主,哪怕自己会受罚……姜真只不过是利用了这个好人罢了。

    谁让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呢,如果她有封离那样的力量,唐姝那样的母族,大可以把封离撕了,把仙界闹翻,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可她是个凡人,那就让让她吧。

    “啥?”垚英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在姜真身边几日,比她几百年受过的惊吓都多。

    “嘘。”姜真的笔顿了顿,眼睛眯起来,睫毛翘翘的,像只狐狸:“有客人呢。”

    垚英打开门,面对上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言拙的面容在晨间的雾气里朦胧,平静的目光中却含着深邃的情绪。

    “下官来与夫人道别。”言拙的视线平平直直的,没有看向里面的姜真,规规矩矩地垂下来:“是下官未能尽责,有愧于夫人。”

    屋里久久得不到回应,言拙目光晃了晃,看见姜真放在书桌上的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手指纤细白皙,正执一支笔,在认真写着什么。

    言拙重新垂下目光:“叨扰夫人了。”

    姜真还在写她那些话本,上面涂涂改改,空气中的停顿已经到了垚英都开始尴尬的程度,姜真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笔:“仙君做的这么好,从未失职,有什么愧对于我的?”

    言拙目光晃了晃——女子神色沉静淡然,青丝披散,和他那日见到的……有些相似,又是截然不同神色。

    他唯一一次失职,便是在帝君与天后大婚那日,将姜真放了出去。

    他……或许只是不忍,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明明帝君吩咐他那日一定要守好天命阁,不得移开半步。

    那日,是他守卫天命阁以来,姜真第一次与他主动搭话。

    姜真隔着窗子,问他:“少见仙界这么热闹,是有什么事吗?”

    言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子神色淡然,丝毫不清楚今日是她爱人的大婚之日,而大婚的另一个主角,是她曾经的妹妹。

    他守卫天命阁已经很久了,仙人五感通达,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和封离的感情。

    他看着姜真日复一日地在天命阁里浇花浇草,安静地等着封离处理完工务,轻声细语地宽慰封离的烦躁。

    那时封离还没有太约束着她,但她也基本上不出天命阁,仙界没有她一个凡人女子的容身之地,她去哪都是异类。

    可她从不说自己的苦闷。

    言拙不理解,封离帝君为什么要娶唐姝,一个凤凰族,有那么重要吗?

    即使少了凤凰族的支持,也不会损害仙界什么,帝君千辛万苦地把姜真从凡间带上来,却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

    于是那天,言拙破天荒地开口:“因为有大婚。”

    姜真盯了他许久,他没有再说什么,但以姜真那颗七窍玲珑的心肠,应当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里突然发出些龌龊的回响,开始期待起姜真的表情,她知道她的爱人另娶他人后,会愤怒吗?会失望吗?

    言拙自己都很难分清,他说那一句,到底是不是希望姜真对帝君失望……

    姜真对他说道:“我能去看看吗?”

    言拙觉得,那日的自己仿佛一个陌生人,居然在姜真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他脱下法披,让姜真盖在头上,隔绝凡人的气息,也免得有其他无聊的神仙用神识探查。

    但这样姜真视线多少会有阻碍,言拙抿了抿唇,声音晦涩地说道:“夫人,路有些不好走,您牵着我的袖子。”

    姜真的手从法披下伸出,只牵了他袖边的丁点小角。

    到了庆典现场,神仙众多,没人会在意她,姜真便偷偷掀开一点,去看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言拙退后她一步,看着她的背影。

    天后身上的婚服,集三界之力,羽为凤凰,丝为天蛛,鲛人所织,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

    姜真看了许久,才慢慢转过头来,唇边挂着微笑,仿佛在赞叹什么:“真美啊。”

    “我还没穿过婚服呢。”

    她的声音有些遗憾:“应该挺重的。”

    言拙心下有些奇怪,难道她和封离帝君在凡间没有成过婚吗?但这不是他能过问的事情,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多谢仙君带我来这里。”姜真说道:“接下来,便不用守着我了,可以吗?”

    她面容平淡,言拙却莫名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语气,他迟疑:“夫人还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陪夫人一起,保护夫人是下官的责任。”

    姜真的目光动了动,突然抬起头看进他眼睛里:“仙君,我知道你常常被派遣下凡,身上有通行的令牌,求求你,带我去瑶池好吗?”

    言拙的指尖突然开始发冷起来——她想走了。

    在仙界这些年,她被尊君视若无物,被仙界众人讥讽,都从未说过离开——因为封离。

    但现在,她要走了。

    姜真的眼睛闯进他眼睛里,把他冰结的脉络撞得七零八碎,言拙罕见地,什么也想不到了。

    姜真语气诚恳:“仙君知道我的身份,若仙君肯行方便,我回了凡间,天灵地宝,仙君想要什么都行。”

    凡人离开仙界,便不可能再回来了,沧海桑田,难道让她就这样回去化成一抔黄土。

    言拙的瞳孔慢慢安定下来,他晦涩地开口:“我并不求任何天灵地宝。”

    姜真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

    言拙抓住她的手腕,开口的声音像是另一个自己,唇边发紧:“夫人,该回天命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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