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

    皇后行至春兰殿,步伐生风,兴师问罪,独孤昭仪殿里的小黄门跌跌撞撞前来通报:“昭仪娘子,皇后……皇后来了!”

    独孤昭仪怀抱波斯猫,也不惧怕,欠身施了个礼,“这春兰殿哪值得皇后您亲自来一趟?您是后宫之主,一道旨意就能召我过去,哪怕无声无息杀了我……反正你们也能想到说辞撇清关系,让我的死变成意外。”

    魏后闻言,气消了一半,很简单,自己也不是不通人情的女人,“大周不会薄待你,你为什么觉得我想除掉你?就因为当初你嫁过来差点当皇后,所以我就该记恨到现在想除掉你吗?”魏后叹气,“这皇后之位不是我的,而是魏家的,就算我不是皇后,有太子和公主,以及魏家势力,我也不会难过——我不在乎,你懂么?”

    独孤昭仪转过脸去,魏后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真是一个难得的美人,怪不得公主会信了她的话,就连自己怒气冲冲赶来,看见这动人神情,也不由得软了几分,收敛怒火。“皇后说得对,我能苟活到今日,要多谢皇后手下留情。不然皇后的两个兄长,随便哪个都能轻轻松松要了我的命,武威侯当初很不喜我,竭力劝阻我为后,哪怕皇后您迁居清虚观,陛下也是看在武威侯的面子上,才给了我一个昭仪。”

    这独孤昭仪说气话来带着刺,事实上皇帝也绝不可能废后,但经她之口就变成了皇帝有意独孤公主为后。“你提我兄长做什么?”

    “没什么意思。”独孤昭仪语气慵懒,“伴君如伴虎,我还记得那次是为了废太子的事情,陛下和武威侯大吵,气得把花樽都摔了。那个时候我正好在殿外,听到一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武威侯当时就反击,说:‘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下狠手,那就别怪别人不忠于你!’说完,就出了宫,第二天就是节义军变,我记得您当时正在清虚观呢,谁也没帮到。”

    魏后大惊,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你……你想说什么,别这么拐弯抹角的。”

    “皇后当初没能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儿子和兄长,结果导致兄长殒命,儿子禁足,这个坎是永远过不去了。而在十几天前的上巳节,皇后您又没能站出来惩治毒害自己儿子的凶手,若不是我据理力争,站在太子一边,你觉得陛下会下定决心彻查保护太子吗?”独孤昭仪直视皇后,漠北长大的公主此刻无半点中原礼教的尊卑,“而现在,你觉得我是和亲公主,所以应该对和亲深恶痛绝,就不该劝小公主远赴他乡和亲,不让人家女儿承欢膝下。你觉得我应该体察背井离乡之苦,所以应该和你一样怜爱小公主,是不是?”

    魏后无话可说,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因为前几天自己的孩子要出继所以目无尊卑,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你是生气,越王出继是我和陛下的意思,所以你想来借此惩罚我,让我心里也不好过。但其实越王出继对你也有好处,他过去就是燕王长子,燕王百年之后也会袭爵,有郡主在一旁,你也不会吃亏。”

    “那公主嫁过去还是天王的阏氏呢!更不会吃亏,你愿意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吗!”独孤昭仪怒吼,“我的儿子是皇帝之子,有亲王位,去了燕地,只能降级袭爵,皇后想清除太子即位的障碍,怎么不出继梁王呢?不就是觉得我娘家远在塞外,无人能助吗?而且那是我的儿子,他过去之后就变成别人的儿子了,你不在意自己的儿子,不代表我也不在乎。”

    独孤昭仪眼含热泪,无助而又癫狂,“一个为人利用来结交两国之好的公主,怎么可能回到故土?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如履薄冰,即便如此,我还是用尽力气保护太子,皇后您呐,偏爱太过,公主不过是听了我几句话您就愤怒至此,却对毒害太子的路贵妃不作任何处罚仅仅是禁足了事。那我不妨告诉您,我和太子……”

    “太子到!”

    李弘泽今日正好入宫面圣,在路上听了妹妹的话一路跑来春兰殿不敢有半刻歇息,“阿娘!昭仪,听说你们生气了?儿颇为害怕,”李弘泽对皇后行礼,对独孤昭仪只是点头示意,“究竟怎么了?”

    独孤昭仪一抹眼泪,皇后刚刚被说得不知所措,“太子前些日子中毒,现在休养好了吗?”李弘泽甚少得到母亲的关心,愣了须臾,笑逐颜开,“儿无妨,早已解了毒。昭仪娘子这是做什么?”

    独孤昭仪背过身去不敢看他,仿佛只要一看他,心头的□□就会被勾起来。皇后不知道其中内情,“无妨,只是聊了些琐事。昭仪对越王出继颇有微词,我前来安慰。”皇后又看了独孤昭仪一眼,“你放心好了,之后越王出继,你跟着前去,你是本生母,燕王妃是养母,没人敢委屈了你。”

    李弘泽如释重负,方才听妹妹的话,他还以为是二人之间私相授受被人发现了,“原来如此。昭仪娘子不必挂心,燕王叔与我家关系和睦,他常年守边,和胡人打交道惯了,本人也不在乎夷夏之别,要知道,辽东公都能和他相处融洽呢。”

    “如此说来,是我不识好歹了。”独孤昭仪冷笑,“多谢圣上、皇后、太子殿下用心,处心积虑为我的孩子找了一个好归宿。我刚才误会了,毕竟做母亲的,怎么能不为孩子考虑?”

    皇后听了这话怪难受的,想当初正是自己的不作为,才导致太子差点被废,魏侯更是为此付出了惨烈代价,“昭仪爱子之心,我受教了,以后也会为自己孩子考虑的。”说罢,牵了苒苒的手,爱怜地看向李弘泽,“你这些天操劳国事,也别伤了身子,累了就让底下人多帮着点,不要事事躬亲的。”

    李弘泽微微弯腰,“儿明白。”他现在已经很高了,皇后看着,竟也内疚起来。这些年来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时至今日李弘泽长大,她一点功劳没有,李弘泽还受了那么多苦,“泽儿,以前千般错都是阿娘的错,”她拍着李弘泽壮实的肩膀,目光移到李弘泽的脸上——那张脸和年轻时候的李齐昭简直如出一辙,也怪不得姑母当初没有怀疑这孩子的由来,“阿娘以后一定好好弥补。”

    现在还来得及吗?换句话说,李弘泽会需要吗?李弘泽喊阿娘的时候,心里面想的是这个不负责任的嫡母呢,还是模糊记忆中的生母?

    李弘泽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无坚不摧,却还是在受到关爱的时候本能柔软了几分,“阿娘没有错,都是儿不争气,父亲才会迁怒于儿,才会疏远阿娘,儿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皇后点了点头,“走吧。”说着牵了泪眼朦胧的魏国公主,直直走出了春兰殿。

    李弘泽并没走,等人散了,对独孤昭仪说道:“昭仪,你和皇后吵架,是因为不信我?还是不甘,觉得陵儿当亲王要比嗣王位要好?大不了我之后下令,给陵儿一个恩典,他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不照拂他,又怎么可能不顾及你?我不是非要把你推开,而是为你找个归宿,你留在京中,总不比去燕王府自在,燕王妃和燕王还有烈云郡主,都是深明大义之人,绝对会……”

    独孤昭仪见婢女散了,就冲向李弘泽,庭前花落那一瞬,她抱住了李弘泽腰间的蹀躞带。那一刻很短暂,她却希望长一点,再漫长一点。为什么李弘泽不觉得,她是因为不想再也见不到他呢?

    “昭仪,我四月初一就要娶妻了。”李弘泽轻轻推开了她,“你想要的,想和我一起做的事,我都已经给过你了,我们不可能那么任性。幽燕多壮士,你去了那里就自由了,想和谁在一起都行。在那儿,容止出众仪态过人的比比皆是,没人说你是半老徐娘,也没人说你是残花败柳,你只是你自己。”

    “我真恨你不是蛮夷。”昭仪留了一滴泪在他肩膀上,转而走到门槛前,玉兰花早就败了,属于它们的时节太短暂,紫薇花百日红,却也难逃凋谢那一日,“离了长安也好,我早就不想做这笼中鸟了。”她等着眼眶里眼泪流尽,回过头来故作轻松地看向他,“李弘泽,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李弘泽并不敢看她,怕自己方寸大乱,更不敢回答。独孤昭仪好像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走到庭中,玄色上襦落了几瓣梨花,格外惹眼。她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漫天飞舞的雪花,正如她小时候在漠北那样,“长安已经好多年没下雪了,可是在漠北,我们年年都会下雪。风雪交加的时候,躲在毡帐里,阿娘会递来热气腾腾的骆驼奶,我喝完后就依偎在她的臂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风已经停了,天上也不下雪,天变成蓝色的,比湖泊里的水还要蓝。阳光撒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洒了一地的金屑,阿爷就会用雪堆个洞穴,把牛羊肉放进去烤,这样做出来的肉最鲜了,裹上他们自己做的酱料……长安从没有这样的肉。”

    独孤昭仪俯下身去掬起花瓣,“他们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怎么做,但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就离家了。”

    “去了燕州,你可以回漠北探亲,这亦是皇后的意思。”李弘泽屹立在门前,“史书没有先例,但未尝不可,亲情乃人伦。如果想回长安,也可以回来看看。”他看了看日晷,“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去找陛下。”

    独孤昭仪看他慌不择路走去,方知自己刚才乱了他的心曲。她知道,眼前的人,不会忘了她。哪怕两人共处的时日像玉兰花期一样短暂,但有那么一刻惊艳却已足够。

    路贵妃正在宫里品茶,听到皇后至独孤昭仪宫里吵架的消息后,笑了笑,“独孤昭仪真是蠢啊,那可是皇后,得罪皇后做什么。瑶儿,”她斜倚在胡床上,“赵翁那边,可有消息了?”

    婢女瑶儿正在一旁为她疏松筋骨,最近天闷,路贵妃每日待在寝殿,身子不爽,“没有什么消息,赵监让我们静观其变。说梁王不需担心,他会安排好梁王。娘子也无须着急,不到最后一刻,事情就还有转机。”

    “无须着急……”路贵妃起了无名火,“太子已经不是当初巫蛊之祸的太子了,之前我们能利用一个小人儿,害得太子最大的助益魏侯身死,差点就更易了太子之位。我还记得,那时候陛下甚至写了一张废太子的诏书,只是我不知道在哪儿。不过,也有可能早就被销毁了。”

    瑶儿插不上什么话,只能听着路贵妃自言自语,“陛下心里肯定有想过废太子,也不看看魏家当时权势滔天,一个魏远山,一个魏庭燎,都是出将入相的人物,要是太子继位,外戚干政,天下到底姓李还是姓魏?可惜啊,魏庭燎察觉到了,用死作为魏家的退步,让陛下愧疚,这废太子才不了了之。赵成必须帮我,”路贵妃手里摇着的纨扇忽而停止,“太子继位,赵成肯定活不了。太子聪明着呢,当然知道当初害自己的是谁,哪有什么巫蛊不巫蛊的,柳洲隐老是想把元凶找到,哈哈。”

    “哪有什么元凶。”路贵妃语气狠厉,“能决定太子废立的只有陛下,元凶就是陛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受人蛊惑,陛下自始至终都清楚得很。”但是想起故人冯绚,路贵妃又变得怜爱起来,“但是那孩子真的太像他阿娘了,柳家三兄弟里面,样貌兼备父母神采气韵的,只有柳二。我也真的不想害他啊……”

    “娘子重情谊,”瑶儿端来一碗梅子汤,“柳夫人在天上也会欣慰的。”

    “她太傻了,一个女人无依无靠,最不能信的就是男人。但她又赌对了,让我说什么好。”路贵妃无奈叹气,“老天对她总是多了点怜爱,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不过路贵妃也不后悔,她宁愿权力在握,为此,做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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