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一名染瘟者出现至今尚不足七日,但光在百石村,就已经死了三十个人,百石村在白泉乡还算不上什么大村,三百户不到。

    染上瘟疫的村民没有统一的去处,各自闭门家中。

    家中无人染病的村户会在门上挂个黑布,有人染病的挂个黄布,死了人的挂个白布。

    官兵看到白布后,会上门把尸体抬去村口焚烧。

    陆姚和谷玄进村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前往挂黄布和白布的家中,清点染瘟的村民有多少。

    两人分头在村内跑了几个时辰,至夜幕降临,统计了不到百户人家,五百人左右。

    其中二百余人染病,接近半数。

    这二百余人将在十日内惨死。

    陆姚坐在官兵征用的院子里,独自占着角落的一簇灯火,一张张爬满青色鳞片的面孔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伛偻的老人,到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愧疚和自责把她的心压得沉甸甸的。

    她早知道青鳞之疫会复发,但她什么都没做。

    被系统牵制说不了是一个原因,说了也无济于事是另一个原因。

    诱发瘟疫横行的龙神鱼鸣不死不灭。

    在原著中,是谷玄在掉入白泉后无意间吸纳了它的神识,并依靠魔玉的力量压制了它,才得以暂时消灭横行在白泉乡的瘟疫。

    所以要解决瘟疫,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这口白泉在哪,并将谷玄带过去。

    原书里来自各门各派的几百个仙家子弟盲找这口白泉找了半个多月,期间乡里牺牲了近万人。

    换言之,能早一日找到这口关键的白泉,就能多救成百上千人。

    她扭头看向庭院中心,燃着一簇小篝火,大衡的几个官兵正围坐着谈天说地。

    她心一横,抄起屁股底下的小马扎混入其中,视线回避着那簇篝火。

    “路姑娘,今日真是帮大忙了。”吴统领率先发现了她。

    她和善地笑笑,开门见山问:“这里可有谁知道白泉在哪?”

    小兵甲:“不就是这吗?白泉乡,路姑娘这问题问得可真有意思。”

    小兵乙:“她问的是白泉,又不是白泉乡。”

    小兵甲回:“什么白泉,从未听说过,白泉江倒是有过一条,但自从鲛人灭族后,江水就枯了。”

    小兵丙哼笑一声:“这就是你没见识了,你以为白泉江为何要如此命名?明明是条大江为何要带个泉字?”

    小兵甲被嘲见识短,显得有些不悦:“难不成你懂?”

    小兵丙道:“还真懂,以前听家中长辈说过,因为大江的水都是从白泉里流出来的,故作白泉江。”

    陆姚看向小兵丙:“照这么说,这白泉,就是白泉江的源头?”

    “源头……”小兵丙想了想,“可以这么说。”

    吴统领抓了抓胸口,然后指着小兵丙,冲陆姚道:“他叫赵元宝,没记错的话,应是白泉乡出身?”

    赵元宝随即点头:“是,家住百花村,离这就十里地。”

    陆姚问赵元宝:“那你知道白泉在哪吗?”

    “这怎么可能知道,大江七百年前就枯了,白泉于我而言,就是个和青鳞之疫一样的传闻罢了。”

    小兵甲闻言不屑地笑一声,拾起个粗树枝翻翻火里的木柴:“你口中的传闻,如今已是事实咯。”

    赵元宝瞪了他一眼。

    小兵乙年纪尚小,对这些陈年旧事知道的也少,好奇道:“这么凶的瘟疫,七百年前是怎么平息的呢?”

    赵元宝抬起一臂指了指村口的方向:“看到门口那座鬼君石像了没?七百年前,就是鬼君设法封印了妖帝,镇下的瘟疫。”

    陆姚怪道:“鬼君?”

    原书里是这么写的:七百年前瘟疫正盛时,一名道士路过白泉乡,查明瘟疫的始作俑者就是堕入妖道的昔日龙神,并想办法给它封印在了白泉深处,但他从未向世人提起过“龙神”二字,而是以“妖帝”相称。

    所以在当今世人眼中,龙神仍是龙神,是福泽、仁善、骁勇的象征,妖帝是妖帝,是邪恶、瘟疫、毁灭的化身。

    但其实他们是同一个“人”,真名鱼鸣。

    想来,赵元宝口中的“鬼君”,应该就是书里提过的那名道士了。

    “以平息六道纷争为己任,行在人间的地府使者,谓之鬼君。”谷玄的声音从她背后幽幽传来。

    陆姚狐疑:“地府使者?”

    “就是和鬼域签订契约,奉阎罗王的旨意在人间做事的鬼。”谷玄边说边在她身侧席地而坐。

    陆姚拧巴起眉毛:“也就是说,鬼君并非人名,而是一种职位?”

    谷玄颔首:“自然,每任鬼君都有自己的名字,如今在任的鬼君似乎叫……阎知秋?”

    赵元宝听得连连点头:“对对,反正和七百年前的鬼君不是同一个,七百年前的鬼君早不知去哪了。”

    有来有回聊至深夜,陆姚也没能从众人口中捕捉到最关键的两个信息。

    这口白泉究竟在哪?

    以及,鬼君是怎么封印的龙神?一只鬼哪来的能耐封印半妖半神之躯?

    翌日,赵元宝给二人介绍了百石村里年纪最长的老人。

    老人身形缩水成干巴巴的一团,独自住在村尾茅屋。

    许是素来独身,老人暂未染上瘟疫,但行动不便,撑着长棍坐在床边,瘦得皮包骨的小腿随时会折断的模样。

    陆姚和谷玄在老人的招呼下坐到桌边,两声寒暄后,便赶紧询问起白泉的下落。

    老人眼皮耷拉地沉默一会,用掉光牙的嘴含糊道:“白泉、白泉……谁都想知道白泉在哪,但谁都找不到……”

    陆姚捕捉到一丝怪异,疑惑着偏了偏头:“‘谁都想知道’的意思是?”

    谷玄附道:“白泉作为镇压妖帝的不祥之地,怎会有人想去?”

    老人古怪地笑几声:“当然是为了……为了金子……”

    陆姚眉头紧了紧,想起原书中写谷玄掉入白泉后,确实会在泉底看到一座黄金铸成的龙形雕像。

    老人口齿不清,断断续续说个不停,二人侧耳倾听,未做打断。

    “白泉里、有金子……很多人、很多人听说过……所以都在找、都在找……人、人心贪,而今、定是、有人找到了、有人惊动了……妖帝……它回来了、回来了……”

    从老人家中离开时,恰巧撞见官兵拉着两具新的尸体经过,尸体蒙着肮脏又厚重的棉被,车板一角不断淌下鲜血。

    尸车后跟着个步伐踉跄的孩童,七、八岁左右,双手紧抓衣角,走过陆姚面前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孩子面如死灰,高抬的脖颈上覆满坚硬的鳞片,像是龟裂的黄土地。

    陆姚心脏狂颤。

    她转头对谷玄道:“得将方才那老者所言告知其他几人,刻不容缓。”

    谷玄闻言未作答,只突然抬目看向空中。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空中飞来一只纸鹤,落在篱笆上跳了跳,重复念了几遍:“今晚,军营见,有收获!”

    那只纸鹤通体黄色,翅膀上画枝桂花,是金莹莹所用的纸鹤样式。

    “看起来,那边也有想分享给我们的消息。”谷玄缓声道。

    .

    当晚,先抵达白泉乡的八名松门弟子在最初的大衡军驻扎地会面。

    而六长老李序带着五门里挑挑拣拣出来的二十人也赶来了此处,连夜接替松门弟子前往各个疫情严重的村子。

    帐篷里,四组八人互换情报。

    召集众人前来的金莹莹率先道:“我和岳师弟前往的百桦村,今晨为止已经焚烧了六十余人,三成染瘟。”

    岳宁道:“百桦村不少村户以造纸为生,因此,存放有相当多的村史乡史。”

    陆姚眼前一亮:“可有关于白泉、鬼君、或是妖帝的记述?”

    岳宁道了句“自然”,紧接着详尽讲明了七百年前平息瘟疫的经纬。

    按照他的描述,七百年前青鳞之疫共盛行了百日,最远扩至蜀中,这百日内,连天空都是血红色的。

    瘟疫出现后没几日,鬼君抵达白泉乡,召集了上千名工匠,要求他们以黑布蒙眼将一车又一车的金块、巨石运进一处洞穴,在洞中花百日打造了十三尊神君石像,以及一尊龙神的金像。

    然后鬼君屏退所有工匠,独自将妖帝引至洞内,以这十四尊神像镇压之。

    陆姚边听边在心中盘算,按原书里的描写来推,白泉极有可能在一处洞穴深处,而白泉的泉底又确有一尊龙神的金像,这些与村史的记录都能一一对上。

    但原书里,从未提到过十三尊石像,恐怕又是原作者删减掉的一段内容。

    待岳宁和金莹莹说完,陆姚紧接着道:“我们去的是百石村,从村里老者那得知,曾有数不清的人尝试寻过这口白泉,甚至是外乡人,听闻白泉的传说后慕名来寻金子的不在少数。”

    许是觉得与眼下瘟疫的问题并无干系,万敬之抱臂不解地蹙了下眉:“所以?”

    陆姚:“关键的问题是,瘟疫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复发。”

    万敬之:“许是镇压的力量渐衰,镇不住了。”

    谷玄接道:“倘若镇压妖帝的封印真的会随年月渐衰,鬼君便该留下白泉的具体位置,好教后人替他加固封印,而不是造像时让工匠蒙眼,让后人寻七百年都寻不到入口。”

    陆姚认可道:“他刻意隐瞒白泉的位置,必是自信封印无需加固的,倒不如去猜,有人进出会破坏封印,还靠谱些。”

    岳宁道:“路师姐是觉得,此次瘟疫复发是因为有人破坏了白泉的封印?”

    “很有可能。”陆姚点点头,“若真是这样,就表明已经有人找到白泉在哪了。”

    话音刚落,桌边凌微轻轻“啊”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

    陆姚将视线投过去,正等凌微开口,却见她谨慎地瞄一眼身侧的余长溯,乖巧道:“余师兄应该也想到了,你……你说吧。”

    陆姚眉头锁紧,蓦地警觉起来,对面两人的气氛怎么有些暧昧?

    余长溯垂目:“你说吧。”

    凌微谦让道:“还是余师兄说吧。”

    凌微一句话居然超过了三个字?连着两次?

    陆姚肚子里一小包无明火蹭地窜上头顶,语气微冲地点点桌子:“你俩到底要不要说?”

    余长溯顿片刻:“百田村是出现第一批染瘟者的村子,第一批染上的五人中已亡三人,今日与余下两人中的一人照面时,听他口中重复念有‘对不起’、‘我不要了’等词。”

    凌微小声补充:“还有‘金子’,他也是念过的,你或许没听到。”

    陆姚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快点说?”

    余长溯眉毛微蹙,显得困惑:“我在说。”

    “若我不催,你们不得再推来推去推几趟?凌微也就罢了,你也不知道眼下时间有多宝贵是吗?”

    陆姚头一次体会到了边说话边后悔是什么滋味。

    内心明白自己就是醋了,嘴皮子却不能如愿停下,厉声道完整句话,僵硬地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狼狈。

    余长溯沉着眼睫,声音微颤:“不是你说的吗?让我别添乱。”

    桌边其他几人未敢插话。

    陆姚愣了愣,稍微有些想道歉,但周围熟人这么多,她的自尊心不允许,死要面子地小声嘀咕了句“小心眼”。

    余长溯隔着十几步远远看她一会,胸口闷得透不上气,连个作别词都顾不上和众人说便自顾自离开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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