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是夜月光如瀑,陆姚坐在屋外台阶上。

    褚忆推门踏出房间,身上裹了件薄披,用以抵御秋初的晚风。远远看到她后,慢步行到她身边坐下。

    “你都几天没睡了?”

    她望着天边想了会:“不记得了。”

    褚忆打趣道:“就连枕溪长老都得半月养神一次,师姐的境界是何时赶上他的?”

    她和着庭院里铃虫低鸣的声音垂首思忖片刻,起身掸掸衣摆:“我再去把你教我的那些练练。”

    褚忆连忙起身拉住她,眉毛微压:“你这样太累了。”

    “我睡不着……”

    褚忆缓缓放开她,想了想,忽问:“喝酒吗?去年天尊山梅林收成的时候,我带了两壶梅酒回来,一直没机会喝。”

    陆姚眼睛一亮:“没问题吗?”

    “少喝些,别让师父发现就行。”

    “褚忆,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学生……”假装矜持地问责一声,陆姚便略显张狂地笑起来,“那必须得喝。”

    半个时辰后,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时不时响起几声酒盏点桌的别致动静,还有陆姚咋咋呼呼的嗓音。

    “褚忆!褚忆我跟你说,万敬之那日……逮着我说了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

    褚忆脸边染着两坨大红,眼睛半眯懒懒地问:“两个时辰什么?”

    陆姚向她凑近了些,模样神神秘秘:“他把人鬼域的阴差,小花小绿小黑小白挨个打服帖的事情。”

    “他告诉师姐这些,说明他……信任你。”

    陆姚精神振奋地敲敲桌子:“他这是避重就轻!知道我想问的是魍魉山山主和他的关系,就逮着这些不相干的使劲说。”

    褚忆捧着脸不满地撅了噘嘴:“我还想听这些有的没的呢。”

    陆姚赶紧牵起她的一只手,合在两掌之间拍了拍,苦口婆心道:“褚忆!万敬之此人喜欢不得,倔驴一头,他是……不会转向你的。”

    褚忆缩回手不悦道:“不许骂他驴,就算是师姐也不行。”

    陆姚嘟哝着嘴深感冤枉:“我可没说错,阴差见了都怕的人,不是倔驴是什么?”

    褚忆不甘示弱地一拍桌子,让半空的酒盏为之一震:“大师兄也好不到哪去,犟牛一头。”

    陆姚愣住了,端着酒盏小声重复:“犟牛……”

    褚忆软下声音来埋怨:“是……是你先说万师弟的。”

    陆姚的眼睛亮了亮,恍然道:“你别说,确实是像,尤其那个眼睛,睫毛长还带点温驯,我就说怎么在哪见过,原是牛眼睛!”

    “师姐……你病得不轻。”

    陆姚从喉咙里挤出个粗野的酒嗝儿,提起酒壶往褚忆面前的酒盏里倒酒。

    “赶紧、再满上。”

    褚忆一手掩住盏口,连连摇头:“不喝了,已经喝得……头疼了。”

    “差劲!这才哪到哪?”

    “师姐你也少喝点,要是喝成宿醉,就不好了。”

    “醉不了,不信我给你……背个九九乘法表。”陆姚浅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自信开口,“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

    “停停停!”褚忆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被类似念经的声音攻击,求饶般捂起耳朵,“你还是睡不着是吗?”

    陆姚嫌弃地睨她一眼:“喝酒谈什么睡觉?扫兴!”

    褚忆崩溃地将头磕在桌面上,双臂抱头直想睡去。

    陆姚拍拍她的肩膀,煞有其事地嘲道:“你酒量不行,褚忆。”

    说完,继续给自己的酒盏满上,端着又灌下一大口。

    房间里好不容易静了片刻,陆姚忽又晕晕乎乎地想起什么,喃喃自语:“这种事情以前好像也有过。”

    褚忆从臂间抬起半张脸来“嗯?”了一声,眼睛仍是半阖。

    陆姚怪里怪气地问:“知道不寐咒吗?”

    褚忆摇头晃脑地答:“听说过。”

    “以前在莲门,贪玩耽误了两天修炼,路以老头就拿这个不寐咒折磨我,要我把凌波剑法的上卷挥完三百次,才能解。”

    褚忆一手掩嘴聊表震惊,疑神疑鬼地放轻声音:“可上卷……练一次就得小半个时辰吧。”

    陆姚疯狂点头,声音也压的极低:“要不怎么说路以老头铁石心肠呢!我现在想起来肩膀还会酸呢。”

    “那后来、你练完了没有?”

    “练完了,有二百三十七遍,小余哥哥陪我练完的。”

    陆姚洋洋得意地说完,身子却忽地僵住,恍惚道:“小余哥哥是谁来着?”

    褚忆侧头趴在桌上,彻底闭上了眼睛:“还有谁?肯定是大师兄啊。”

    “对,是大师兄。”陆姚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怎么会知道这个称呼?书里、也没写啊。”

    褚忆嫌弃地“咦……”一声:“你俩就腻歪吧。”

    陆姚垂着头,模样看着像在苦思,实际脑袋空空了一会,然后抬头无缘无故地得出个结论:“完了,我现在好想见他。”

    “见谁?”

    “大师兄。”

    “嗯,那是得见。”褚忆也不知为何接受了这个结论,撑起上半身朝着已走出门外的陆姚大喊一声,“路上小心啊!”

    然后伏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

    陆姚眼前模糊得难以看清,沿着月光洒满的石子路兜兜转转,最后竟发现迷了路。

    一筹莫展之际,心口忽地热了一下,她摸了摸,然后将手伸进衣襟里,摸出一枚指环。

    指环慢慢变形,最后缩成只萤火虫,摇摇欲坠地飞离她的掌心。

    她追着那点单薄的亮光紧赶慢赶,穿过月洞门,绕过木回廊,最后停在了熟悉的门前。

    半开的窗户里透出鹅黄色的光芒,那是众人替他设下的屏障,用来阻挡他体内灵力溃散流失。

    这道屏障白日里不可见,唯有夜间能看清。

    她轻手推开门,颤颤巍巍地走到他床头坐下,垂着视线仔细端详了一会那张苍白的脸,周围的灵光映在上面,显得很是柔和。

    “喂!醒醒!别睡了!”

    连唤了几声,她伸手往他脸上狠狠掐了一下,掐出一丝血色:“你现在倒是舒坦,什么事情都得我干,连你的位置都得我替你争。”

    她骂骂咧咧完,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边,情绪好似低落进了尘埃里:“就算现在亲你,你也不会醒吧。”

    “我好累,小余哥哥。”

    “有没有谁能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不会后悔。”

    “我真的不明白。”

    稀里糊涂地哭一会,倦意忽如海浪般翻涌在身体里,她拿袖子随意抹了抹眼泪,倒头在他身边蜷身睡下。

    屏障散发出的鹅黄色灵光恰似一盏小夜灯,把人照得很有安全感。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问一下你累不累呢?”她一边小声问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了勾他的小指。

    感受着那一点点不属于她的温度逐渐将她整颗心填满。

    这一夜连梦都显得很安稳。

    梦里是正值豆蔻年的路遥,吭哧吭哧地练了半天剑,最后拿夜歌朝地上一甩,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余长溯走上前,将夜歌从春季湿润的泥地里提起:“玉琼山尊剑为百兵之君,剑在人在,万不该掷以泄愤。”

    她闻声收敛些哭声,抽抽搭搭地将一张花脸埋得更低。

    他在她面前蹲下,将剑平端在她低垂的视线里:“这把剑上的梨花纹还是当初你吵着要兵匠刻上去的。”

    “才没吵……”

    “累了?”

    路遥“哼”一声,唾弃道:“臭老头的心怕不是石头做的。”

    “怎么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亲?”

    “臭老头臭老头臭老头……”她不满地连道三声,“凭什么只准他骂我臭丫头?”

    余长溯蔫了声。

    许久后,他平静地岔开话题:“练几遍了?”

    “六十三。”

    “剩下的我陪你一起。”

    她抬眼看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小心地确认:“还有两百三十七遍。”

    “多少遍,我都陪你。”

    说着,他平端着夜歌朝她递了递,玄铁色将他的手衬得更白皙、漂亮了些。

    她动作缓慢地接过,沾满水汽的眼睛迟疑地眨了眨:“说话算话?”

    时值琼花盛时,白玉似的莹润光泽点缀了整片山林。日月交替数趟,花落时恰如一地薄雪,覆满归途。

    路遥朦胧地睁眼,视野不同以往,很高,看得很远。

    意识到余长溯正背着她后,她手上圈紧了些:“小余哥哥……”

    “吵醒你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梨花吗?”

    他沉默片刻,低声答:“听说是掌门夫人生前喜欢的花。”

    “还有一个原因。”她一本正经道,“梨花都是大簇大簇开的,很热闹,很圆满。”

    “八仙花也是以簇而放。”

    “那不一样,玉琼山的弟子服都是白的,自然是梨花更像一点。”

    “琼花也是白的,也是以簇而放。”

    路遥哑口无言,看着身侧烂漫肆意的琼花丛,支支吾吾了半天想到个缺点:“琼花果难吃得像是一种酷刑……”

    这下轮到余长溯不吱声了。

    她满意地笑笑,像争赢了什么一般:“我希望玉琼山的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和梨花一样。”

    他不紧不慢地问:“也包括掌门?”

    “臭老头好狠好歹毒的心!我绝不原谅他!”她边抱怨,边用力锤了下身下人的肩膀,锤出一声闷哼。

    过了一会,她将下颌压在他肩膀上,小声嘀咕:“但既求圆满,勉强也算上他吧,他若是不在……我会生气。”

    “掌门听见应该会很开心。”余光里的余长溯嘴角勾了一下,许是在笑。

    她顺势道:“你也是,你得一直陪着我,若是哪天突然消失,我也会生气。”

    沉默了一会,他煞风景地道:“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梨花看着热闹,却也与离别的离同音。”

    她愣了愣,眼眶说红就红,连忙又圈紧些他的肩膀:“不行,你得陪我!”

    耳畔声音低低的,一如既往地平稳:“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会有人能陪你走很久……”

    她愈发急切起来:“不管!听不懂!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我。”

    身下的人脚步顿了一会,直到在琼花道上重新迈步为止,什么都没说。

    她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后侧,闷着声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你答应我。”

    “答应我……”

    余长溯最终将她背回了房间,她坐在床边,使劲拽着他的衣角,瞪着双林鹿般乌溜溜的眼睛,仍在执拗:“你答应我。”

    他静静瞧她一会,叹了口气:“我答应你,尽量陪你多走几段。”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倒在床上,拽着那片衣角不松手,有些恼又有些委屈:“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视线里他将床头床尾的罗帐解下,又单手将妆台边的椅子抬来,侧身坐下。

    隔着软纱,她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听见一个声音以安抚的口吻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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