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之人

    从南边三城离开后,曲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天地鸿蒙,万物伊始。

    祂游遍世界,化出身躯,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生灵。生灵成长,攫夺祂的力量,于是祂夺去生灵的永生,永不能与自己平齐。祂既是伟岸的创世神,又是生灵恐惧的带来死亡的初代魔神。

    祂活过非常久的岁月,身躯、灵魂,各种属于祂的存在,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蜕换一次。祂沉睡前,分出一道永远如一的意志替祂看守世界,是为“天道”。

    有天道替祂管理万灵,祂沉睡的时间愈长,不知世界变化得越来越快,生灵们所拥有的对抗祂的力量越来越强。

    祂最近一次醒来,还没捡回自己冗长的记忆和杂乱的力量,也没化出一具合乎审美的躯壳,便被世人发现、羁押、掠夺。

    流笙。祂记住了一个生灵的名字。

    祂的躯体消解,意识存在于储存能量的心脏,陪同流笙走过两千余年的岁月。街上吃一碗汤圆,感受流笙钝刀磨肉般的麻木心痛,受女人嫉恨、男人觊觎,陪同流笙无限地憎恨世界,夜深宁静,流笙总是蜷缩在最角落,心脏饱含对永不相见的祂的思念。

    流笙。祂轻叹息,望着流笙割心放到广阔的天地之界。祂想,我的意识并不会随心脏一样分成两瓣,两瓣中选一,我会选择永远追随着你,我亲爱的流笙。

    祂陪同流笙在阴寒的上界死域,凝望流笙去凝望那什么都不剩的另一瓣心脏。祂感受到流笙迫切地希望那瓣心脏生长出属于祂的意识,叹息:可是我已经永远陪伴你,和你融为一体。

    流笙不愿意,不甘心,一次次试图分割意识。于是,祂的一点儿意识到了另外的这瓣心脏。

    可这瓣心脏几生几死,和所生长的躯壳紧紧连系在一起,躯壳已经生出自己的意识,且爱着一个界外之人,而祂永远爱祂的流笙,偏要长在一起,这多么不适啊。

    祂虽然只是本体的一点儿意识,但也想要回到流笙身边。祂迈步向前行,而什么东西死死地抱住祂的腿。

    祂回头,是那个孩子——躯体所生长出的意识。

    “你不要、妄想、取代、我。”

    那孩子如是说。

    ……

    曲欢再恢复意识,已经身处魔域第一城、他按照秦肖肖喜好准备的婚房。

    锁链捆缚住四肢,眼睛泪流不止,他阴凉地盯着眼前一身红嫁衣、笑意阴阴地望自己的人。

    曲欢一字一顿:“邵,婉,倾。”

    邵婉倾摇头大笑:“曲郎,如今能望见我了?我跟了你很久很久,从我死了我就跟着你。”

    “赤魔之乱。我杀你宾客,你亦杀我宾客。”曲欢的眼睛流着血泪。

    “是啊,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曲郎,我帮了你的忙呢,你求我给你捆在这里,因为你控制不住,好想杀人,呵哈哈哈,你现在怎么如此畏首畏尾,杀人都不敢了?”

    “滚!”

    “我的新郎官在这里,我为什么要滚?”邵婉倾走近曲欢,跪立他身前,左手搂抱住他脖颈,右手抚过他额发,眼睛,向下滑过鼻翼,嘴唇,挑起他下巴,“我以永世不入轮回为代价,换得一躯留在你身边,曲郎,感动么?”

    曲欢双目赤红,铁链簇簇作响,手腕挣脱不开,他咬出森森白牙的笑:“好恶心啊,邵婉倾,我骗你情意,屠你父母,杀你全家,你在做什么,你在同我搅在一起?”

    “呵呵。”邵婉倾手上用劲,想捏碎曲欢的骨头!

    曲欢凝望邵婉倾的眼睛,露出一派恶毒的嫌恶嘴脸:“你眼睛里是什么?是流笙所在的上界?你做那人的眼睛望着我?”

    “是啊。”

    “真恶心。”曲欢又骂一遍。

    “啪!!!——”

    邵婉倾甩甩扇麻的手,凑上去看曲欢泛血丝的脸颊:“哎呀,奴家下手重了,曲郎不要见怪,都怪你,怎么能说自己的新娘子恶心?女孩子可不爱听这种话。”

    曲欢被扇懵了,几刻后才轻声回:“你不是。”

    “怎么不是?”

    邵婉倾站起身,在曲欢面前踮起步子转了一圈,身上华丽的嫁衣如花绽放,配饰玲玲作响,她凑回曲欢眼前,嘴角咧长,语气厉然:“曲欢,你看清楚,我怎么不是你的新娘?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你昔年说过多少哄我的好话。”

    “……”

    他又试图挣脱锁链,杀掉邵婉倾。

    邵婉倾冷漠地看着他挣,“曲欢,你这种人,怎么有颜面另娶新人?”

    曲欢抬眼,亦凉凉地望过去,“我为什么没有颜面?新人旧人,你想要我承认什么,承认我骗你是出于倾慕之心,我不是从头到尾寡义地欺瞒,我只是后来变了心?邵婉倾,你才该反省吧?有那功夫去当流笙的走狗,看我和别人卿卿我我,你都可以卖掉魔骨躺着做梦去了。”

    “呵,哈哈,你现在是什么嘴脸?一个怨毒的毒夫。”

    “是又如何?你值得我摆出好脸么?”曲欢冷笑,“你跟着我是为什么?”

    “看你悔过。”

    邵婉倾目光全然地打量曲欢一遍,忽然静下来,曲欢无论什么表情,温柔和善,扭曲狰狞,都是极好看的,就连她发现他砍自己父母头颅的那一刻,曲欢都是摄人心魄的好看。

    她年少无知时就是被这张脸哄骗。

    曲欢观摩着邵婉倾的内心,嗤笑:“你是什么好人么?你会因为我杀你全家不悔过而一直追着我不放么?家人对十几岁的邵婉倾来说是天是地,对现在的邵婉倾来说什么都不算吧?你要我悔过什么,不是杀伐,是我不爱你吧?”

    邵婉倾大笑,凤冠摇动,“曲郎,你明明能识人心,当时怎么就不识我的心?装得好一副懵懂样,你直说要我当徒弟,我难道会不答应么?”

    邵婉倾对曲欢动心,早于曲欢情意绵绵哄骗她。她满心欢喜地看自己喜欢的人逗自己开心想娶自己,即使曲欢什么都不做,说一声想要她当徒弟,她亦会同意啊,可曲欢偏要决绝地断他们后路。

    锁链有些许松动,曲欢眼里的赤红流动,牵起她的手,低声哄诱:“邵婉倾,你想要我的心么?”

    邵婉倾怔忡一瞬。

    曲欢已经牵着她手捅进胸腔,掏出血淋淋的心脏,朝她吼叫:“拿着滚啊!”

    “我看你是疯了吧!!!”

    邵婉倾猛地甩开曲欢的手,连同心脏一起丢掉,心悸不已。

    曲欢痛苦地挣扎,按着那颗魔心,不要长回自己胸腔,“拿去给你主人!我不要!谁要她的心!”

    “哈哈哈哈哈,”邵婉倾笑得前仰后合,“你试试多少次能把这颗心挖出来——真挖出来,你就死了。”

    我活着又做什么呢?曲欢陷入一片荒芜的悲意。自秦肖肖和他断绝关系、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就想死,没死是因为死不掉。

    别人觉得他难杀,他自己何尝不觉得自己难杀?

    曲欢眼眸流出血泪,他对秦肖肖所受的一切感同身受,他难过她荒芜,灾病,受罚,可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千千万万次尝试自戕,失败告终……

    曲欢忽然安静了,不同邵婉倾争吵,邵婉倾反倒凑过来捧起他的脸:“曲郎,我更喜欢你活泼的样子,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曲欢抬眼,一双悠远静默的眸,邵婉倾骇然后退,“神君,我……”

    “解开。”

    邵婉倾摇头:“神君,您忘了么?这是您自己设的枷锁,我解不开。”

    “……”

    祂的记忆被那个孩子扰得乱七八糟。

    祂试图挣脱自己设下的锁链,锁链却缠得愈紧,嵌到肉里,长成一体。祂眸子赤红,疯一般地挣扎,只在身体上留下骇然的伤痕。

    一会儿后曲欢醒过来,相较魔神安静得多,但同样血淋淋,毫无迟疑地一次次捅入自己的心脏。

    一个求生,一个求死。

    魔神把躯体弄断又生长,曲欢挖心上万次,一直流泪,觉得软弱,于是又挖眼。他们挤一具躯壳,这躯壳无一处完好,看起来血腥又凄惨。

    曲欢竭力地垂头坐于血泊时,闻见一缕微风,是心上人的气息。

    他不敢理会,因为自己是这幅模样。

    ……

    神界,死域。

    流笙支着头坐在王座,百无聊赖地看下界上演的戏剧,看见曲欢另一魄时,她会稍微来些兴趣。

    可那兴趣不大,她很快又蹙眉,不悦——

    怎么回事?

    唱戏的两个,都不像她的爱人。她的爱人哪里有这么颠傻?

    白止进门来,脚步带风,径直走到流笙身前,扶她肩膀给她提拽起来。

    “……”流笙眸光不悦。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对我如此无礼。”

    白止掐着一朵渊时花,问:“渊时花在下界灭绝多年,尊主好大的闲心,竟以化身前往种一片花海。还有魔神剑剑灵,尊主去往界外将剑灵带回,送还下界,呵呵,尊主的心真难猜。”

    流笙转开眸子,声音渐弱:“……有什么难猜的?”

    白止将流笙推回王座,一边解着自己衣襟,一边质问:“尊主是如何同我说的,他什么都不是?榻上之言,当不得真?”

    白止俯身抱起她,下巴搭在她肩膀亲昵着,“止伺候得尊主不满意么?”

    流笙仰着脖颈,“你消息未免也太慢了。”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二三年,哪里长久?……尊主这里,连床榻都没有。”

    王座幻化成床榻,流笙翻身为上,捏着白止的脸,细打量。

    九尾狐族,很是漂亮。

    “怎么?尊主还想再比照着止,重捏一张脸?”

    流笙已然有些后悔,“我在想脸是不是捏错了。”所以怎么看都不像她的爱人。

    白止轻笑,二人鸾倒。意乱情迷时,白止停住,问:“赤魔之乱怎么回事?”

    “嗯?”流笙带浓浓的鼻音,听不真切。

    “赤魔之地,魔脉异常的躁动不是由于裂隙,而由于另一股力量。”

    流笙好半天听清楚:“你是为这件事来的?”

    什么渊时花,什么剑灵,不过白止诱她心虚的诡计,他真要计较的是赤魔之地导致全部魔物投熔浆的力量。

    白止沉沉望着她,“您轻轻的一个玩笑,下界生灵死了百万。”

    流笙逗曲欢玩,而让下界魔物出生最多的地方——赤魔之地,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禁土。

    流笙慢慢把脸埋进白止胸膛,说话闷闷的:“你怪罪我?”

    “是。”

    一般此时,流笙要发怒地将他推开,让他滚远。而这次,流笙听罢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手环抱他,贪恋温柔一样,“那你不要怪罪我好不好?”

    白止抚摸她的头发,坐起身,“尊主,您不能这样耍赖。”

    流笙顺势躺倒他腿上,脸颊蹭蹭他腹肚,“白止。”

    “在。”

    “如果我做尽一切,活过来的却不是他,怎么办?”

    白止弯下身,笑:“那止会很高兴,他一天不来,尊主一天不会赶止走。”

    “白止。”流笙声音幽淡了一些。

    白止声音轻和:“嗯,尊主,止在。”指腹轻轻抚摸流笙头发,为她按揉侧额。

    流笙久久没有说话,白止感受到衣物被濡湿,扶着流笙肩膀让她退开平躺,指腹一点点擦去她的眼泪,顺带在她白嫩细软的面颊上揉摸。

    “我不用你陪我多久了。”流笙忽然道。

    白止怔愣,低头。

    腿间散开的乌发缓慢变化,成为白丝。

    流笙平静说:“你不要怪罪我,我承担我做过的事,我就快死了。”

    “……”

    九尾狐族七万岁才成年,白止是一族之长,已活过十多万年,想不到,怎么会有神明活千余年就油尽灯枯?

    “我想,我死前也见不到他。所以才想去哄哄那半颗心,那是我拥有的全部了,是我努力这么久的结果。”

    -

    【玄,陪我说说话吧。】

    白玄正在看转录石景象,水狱里一个人在孜孜不倦地想主意越狱,颇有意思。

    他抽空回话:【兄长,怎么了?】

    【我心悦之人寿限不如我,我以为如我,才动心起念,结果却不如我,这如何是好?】

    白玄想到秦肖肖顶多活一百岁,不以为意:【这有何痴妄?死即缘灭,寿限所至,求不得。】

    水狱里,囚犯活泼地邀人探望,一日请一位医师诊脉,今日来的这位医师见多识广,竟真诊出她的毒,告知她毒已中一年有余,毒无解,需毕生服解药。

    她拿出药瓶,问:“是这个么?”

    医师点头,说:“解药珍贵无比,一粒有价无市,是神品仙丹。”

    【她还没有喜悦我,我不甘心,偏想求呢?】

    白玄一时没回话,注意力在水狱的秦肖肖身上,只见医师走后,她枯坐于地,晌久,开始痴笑。

    【玄?】

    白玄回道:【有何可求?】

    秦肖肖忽然站起身来,仰头对转录石,泪意横流,大笑。

    “一个骗我,两个也骗我,三个也骗我。我虽渺小,泯于众人,可我不愧天地,不愧对你们任何人,你们拿捏我,治我的罪,我不任你们欺负!”

    她把解药摔砸在地,抬脚碾去,“无价之药,我草芥之人,不配吃!”

    药被碾平沾在地上,丹灵逸散,瞬息被水镜吸收。她气得脖颈赤红,大口喘气,抬脸面对转录石,还想骂,张口却喷出大口鲜血。

    “糟了,她骗我,她没吃药!”翠芸着急往水狱跑。

    侍者前来通报:“神君,这如何办?”

    白玄静立片刻,看水狱中的人肢体抽搐,躺在地上,血液吐了满身,痛苦地要蜷身体,已经无力去蜷,手指向旁边,颤抖地想扣下地面上刚刚自己碾平的丹药。

    可怜实在无力气,丹药化去损毁,入不了口。五脏六腑开始流血,整个人抽搐耸动,泪意连连,张口欲说什么,只“噗、噗”地往外吐血。

    白玄看她不动了,气息绝去,才吩咐神情焦急的侍者:“找捕魂笼,拘魂。”

    白玄淡淡地凝望水狱中未凉的尸首,安慰白止:【没什么的,兄长,我心上人刚刚死了。感受?几刹那就过去了。】

    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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