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香桂请神。
虽然望秋之际已过，但空气中还隐约弥漫着夏日还未蒸发完的燥热，特别是昨夜还下了一场小雨，热气并未因雨消散，反而蒸腾起来。
熙攘的人群推挤在即将放榜的告示栏前，多是进京赶考的仕子，其次是牵着马的马夫，他们正等着落榜的读书人买他们的马回乡。
还有几个挑着扁担卖吃食的小贩，看热闹的行人，但人群中最瞩目的还是一位形容姣好，身形绰约的女子正踮着脚四处张望。
她身着浅碧色的衣裙，挽的发髻上簪着几支素色玉簪子，眼神飘忽，神情焦急，偶尔还咽口水咬咬自己的下唇，像是在等什么人，或是在找什么人。
周围的人都不自觉的被她的容貌所吸引，但她自己却好像浑然不知。
“这位淑女是亲自出来寻夫婿的吗？”
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马夫开始打趣闻袅袅，主要是她在人群里太扎眼了，像是一池青荷内独开的红莲。
他估摸着这淑女是来看相公的，这榜下捉婿的事情不算罕见，但闺阁淑女亲自来的可就少见了。
“多嘴。”
闻袅袅听了这话，杏眼圆瞪，脸刷的红了一半，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举止太多引人注意，忙地用蒲扇遮住自己的脸，悄悄地退到人群后去了。
其实马夫猜的也八九不离十，她的确是来捉婿的，可这也只是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闻袅袅长长地疏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心口，这都怪内廷新出了个什么贵族未婚税令，清平侯府本就入不敷出，哪儿还负担的起什么重税呢。
父母早逝，内廷连兄长袭爵清平侯的诏书都未发放，就把兄长遣去边疆征战，现在偌大的清平侯府现在只剩她和管事梅姨勉强支撑。
这未婚税颁布后，她也想过和其它士族门阀联姻，奈何无人搭理她，都像嫌霉灰一样嫌弃清平侯府，连她走后都要用柳枝洒水清扫门户。
想和平民通婚，婚书上表内廷，却不予通过。
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要论最佳人选，应是非他不可了......
她的长兄闻时汀幼时有一个私塾好友陈训，是上京学堂先生之子，此人据说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温文尔雅，博闻强记，乃君子之相。
这次进京赶考，凭他的学识估计也是高中，若是能与他喜结连理的话，一直盘旋在清平侯府上方的乌云也会烟消云散吧？
在闻袅袅愣神之际，一众人马从皇城门口声势浩大的出来，前排敲锣打鼓，吏卒们腰间系着正红色花带，吏部侍郎身着补服坐在暖轿上，而其身后的吏卒们抬着一张硕大的用丝绸制成的榜单。
“放榜啰！”
响亮的锣鼓声敲个不停，震耳声响彻云霄，连站在后排的闻时袅都蹙着眉，用双手捂住耳朵。
人群顿时活跃起来，像是鲤鱼跃龙门一般踊跃，想挤进前面看榜，吏卒们训练有素，拦住涌动的人群，吏部尚书从暖轿内探身走出，清咳了几声，现场瞬间安静不少，他开始慢悠悠念起诏书。
闻袅袅在后排根本听不清吏部尚书啰嗦发言，不过她也不在乎，她只想赶快放榜，再找到陈训。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吏部尚书终于念完诏书，开始让吏卒们贴榜，明黄色的榜单上用正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还用朱色标红。
人群又瞬间哄闹起来，有人叹气低首，有人满面红光，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好几个富态的员外，让仆人们抬着嫁妆，他们要重金榜下捉婿。
闻袅袅也瞬间紧张起来，她怕陈训也被拉走，于是想挤回前排，她像只四处流窜的野猫，在人群里挤拱蹭窜，虽然狼狈，但好歹终于重回前排。
“陈训...和永元年辛丑科殿试金榜第二甲第三名赐进士出身...”
陈训的名字很好找，就在榜单前列，闻时袅不由得感叹长兄的眼光不错。
与此同时另一名小厮也挤在榜单前细细地看，指着陈训的名字欣喜若狂：“公子，中了！中了！”
闻袅袅木然惊讶随后挑眉环视，难道陈训已经来了？
她顺着小厮的方向往回看，只见一位身着山矾色衣袍的公子静静地站在人群里，衣纹清雅华贵，像是仙鹤屹立，他的眉目冷峻，唇却泛藕荷色，一头墨染长发打理的不染尘埃。
他听闻中进士的消息，眼神冷清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不喜不悲，像是与他无关。
或是闻袅袅的目光太过灼热，被那位公子给捕捉到，他的视线扫射过来，很快就定格在闻袅袅的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只一瞬间闻袅袅又低头侧开了微红的脸。
她想起兄长说的，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温文尔雅...应该是他吧？
“这位公子，我贾府资产雄厚，只要和小女喜结连理，就陪嫁二十抬嫁妆！而且小女姿色秀美，实在是难得的佳偶啊！”
一位顶着圆鼓鼓肚子的员外带着一众家丁，挤到了那位公子面前，大手一挥，二十抬嫁妆也跟着进场。
不会吧......陈训的人气竟这么好吗？
正当闻袅袅不知怎么办才好，那位公子的小厮和员外闹了起来，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她抿了抿嘴皮，仿佛决定了什么，趁此机会心中一狠，在混乱之际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到那位公子面前，一把拉紧公子的衣袖，猛地用力将他拽出人群，与旁人相映之下竟颇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位公子也被这位突如其来的淑女给吓到了，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拉走了不少距离。
不过这位勇毅淑女...长得倒是一副面善的样子...
“公子！公子！”
“贤婿！贤婿！”
小厮和贾员外反应过来，居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大为所惊，纷纷结束对峙，家丁也想追去，可却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给故意遮拦。
闻袅袅拉着人一路小跑，直到力竭才靠在一棵两人合力才能抱住的榕树下休息喘气。
“这位淑女，你离我太近了。”
这位公子倒不是很累，他也背靠在榕树下，静静看着闻袅袅大口大口喘气，气定神闲，下意识地摩搓着食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明明是清泽如竹林雨声般的声音，可不知为何却显得冷清，闻袅袅才想起来她还拉着个人，缓过神来回头看向那位公子。
正当她想开口吐露自己的苦衷，那家丁小厮追来的询问声音已经逐渐靠近。
“时间不多了，陈训公子，中秋之际傍晚鹊桥相会。”
闻袅袅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绣的歪七扭八的荷包，一把塞给那位公子。
她认真凝视着他的眸子，凑的很近，扑来暖蕴的茉莉香倒让他耳根有些烫，若是一般的上等姿色，他倒是见得多了，亦是觉得无味，这种妩媚迤逦的姿容，远观觉得俗气，但现在细看，倒是...另有风情。
闻袅袅没看出眼前人的别样，只是说完后，赶忙一溜烟跑了，走了没多远还不忘回头大喊一声。
“陈训公子，别答应别人的婚约！还有中秋之约一定要去啊！”
少女的绰约身影消失在街巷里，他目送她直至消失不见，一人站在榕树下，修长的手指摸着下额，掂量着手中的荷包。
匆匆赶来的小厮喘着气跑到他家主子跟前，累得够呛，但还是仔细检查了他家主子是否无碍。
“这淑女跑的可真够快啊，公子你没什么事吧？”
“无事。”
沉静一会，他随口问道。
“百姓都散了？”
“害，散倒是没散，大家都爱看热闹，倒是那员外，追了一会就没追了，现在正缠着探花郎呢，公子我们现在是回府吗，奴婢好让人备好车马。”
男子垂眸，不知在思虑什么，顷刻将荷包收回自己的衣袖内。
“不，备马去陈训家。”
*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回到清平侯府的闻袅袅终于算是歇了一口气，梅姨被她支出去采买了，现在她又渴又饿，但侯府因为发不出足够的月奉，侍女仆从已经遣散完一大半，她只有自己去厨房找吃食。
好歹厨娘没有走完，不用自己做吃食，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等她走到厨房走廊外，听见里面的厨娘好像在聊天八卦，而内容好像有些熟悉，像是身处其境...
大厨娘：“哎哟，我听隔壁卖泡菜的小刘说啊有一位淑女在榜下强抢民男呢！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小厨娘：“可不是嘛，那淑女胆子可真够大的，那可是新上任的首辅大人，居然也敢上手去摸。”
大厨娘：“早知道我也去了，老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京城一枝花呢，别说首辅大人，皇帝来了老娘也不一定瞧得上。”
小厨娘：“王二嫂你可别吹牛了，唉，光吹牛有什么用，也不知这侯府什么时候发月奉....这个月又走了不少人....”
强抢民男...首辅大人...
这个剧情怎么这么耳熟能详啊...那位公子不是陈训？
闻袅袅脑子像进了浆糊般，使劲摇都摇不出个声响，她的嘴唇也干涩起来，咽了好几口口水才缓过劲来，张开嘴颤颤巍巍地问：“王二嫂，你确定消息是真的吗？”
厨娘们发现闻袅袅忽然进来了，有些吃惊，但手上还是继续干着自己的活。
小厨娘明显有些语塞，不敢抬头看，大厨娘却是没有惧色回答道：“应该是真的吧，我是听隔壁小刘说的，小刘是听他表妹说的，他表妹是听首辅府上的老婆子说的，据说老婆子的儿子在给首辅大人沈兰幡当贴身小厮，当时就在现场呢。”
闻袅袅感觉自己受了内伤，她的五脏六腑像抹布一样被拧在一起，流淌出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