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六月。
骄阳市几所高校门口,梧桐树下落下点点斑驳,附近道路管制,没了车水马龙声,蝉声阵阵显得尤其刺耳。
正值高考季,门口站了许多等待学生的家长,有些穿着旗袍,图个彩头,个个面色焦灼又期待。
早夏的太阳却不由分说地毒辣,有些架不住晒的家长结伴进了附近的商场。
商场里的空调不要钱地开着,新开了几家奶茶店。
平日里总觉得奶茶是垃圾食品的家长们,这个节点却纷纷点单。
阮意一只耳朵塞着耳机,手上忙不迭地打单做奶茶,秀气的鼻头上沁着汗。
一旁的同事丝姐轻轻拱了下她的胳膊,努了努嘴,示意她看。
隔壁咖啡店门口有几张露营桌椅,几个打扮明艳的女孩正冲着坐在那的少年要微信。
那人足坐了一个小时那么久,一杯冰美式也没喝几口,戴着耳机盯着手机屏幕,似乎在玩游戏,被人打搅后,脸上微有不耐,摆手拒绝了。
小姐姐们露出被拒绝后尴尬的表情,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那人又戴上了降噪耳机。
丝姐手上没断,边忙边和她八卦:“一问他要电话的人还真不少,这几个小姐姐我还想着稳了。”
她斜睨一眼,小蛮腰细长腿妆容精致,是人群里惹眼的大美女。
“结果这少爷瞥了人一眼,跟看白菜似的……不过这小子长得确实好看……他有没有一米八?”
阮意匀出一点目光看向那人。
的确,手长脚也长,一身白t显得干净有少年气,表情却不怎么温和,只差把“高攀不起”纹眉上。
她低下头,继续做一杯冰可可,又听丝姐道:“啧,他等了半天,等来个男的?”又啧了一句,“这男的长得也不赖……怎么就被绿了呢。”
阮意慢腾腾抬起头,看到旁边多了个绿头发。
那可是真绿——他绿了夏天的那种绿。这时绿头发一落座,拿起那少年的咖啡就猛喝一口。
少年微妙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也不知说了些啥,两人忽然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丝姐:“看过来了。”
阮意:“?”
这时绿毛快步笑着走到柜台前,他长得其实也算是唇红齿白小帅哥一枚,可惜被这头发给毁了。
阮意还以为他是要点单,正问他要喝什么,绿毛开口道:“小姐姐,我能要个你微信吗?”
丝姐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
阮意一怔。绿毛觉得她要拒绝,于是指了指还坐在那纹丝不动低头玩手机的少年。
“是这样的。我兄弟……看到没,就坐那那个大帅逼。”
阮意瞥了一眼,见那少年一脸狐疑地抬起头,似乎也不太清楚这边发生的事。
要微信自己都不来,实在是傲慢透顶。
她轻轻抬起头,冲着绿毛道:“抱歉。他不是我的菜。”
*
消消乐最新的关卡终于通关,体力刚好告罄,周霆恹恹抬起头来,见黄至凡喜气洋洋地跑过来。
一分钟前,黄至凡刚到,就动物本能地环绕了一圈。
“那个奶茶妹妹好好看。”
周霆没什么兴趣地瞥了一眼,黄至凡基本上是属于遍地发情的程度。
他眼光向来一般,这次的,大概也不例外。
周霆盯了一个小时的消消乐,眼神有点花,只瞥见奶茶店柜台的一个轮廓。
“有点想要微信。”黄至凡道。
“我打赌,那姑娘不会给你微信。”
看轮廓就知道是个乖巧好姑娘,黄至凡没染个绿头还有胜算,现在——拉倒吧。
老黄这脑袋确实是受了情伤,不过他是打游戏遇到个小姐姐,声音甜得要命,搞得老黄连夜带人家刷分升级,最后发现小姐姐的id下,是个用变声器的大哥。
黄至凡一气之下把游戏都卸载了,还是气不过,拿脑袋出气。
“赌就赌!一顿饭!”
说罢,黄至凡便朝着那柜台过去。
周霆伸了伸腿,人往后头一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玩手机,余光见黄至凡到了柜台前,跟那姑娘说着什么。
然后往他的方向一指。
周霆坐了起来,一脸懵逼,过了会儿瞧见黄至凡跑回来。
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周霆揉着太阳穴,皱皱眉头:“要到了?”
这奶茶妹妹眼光不行啊。
黄至凡不答,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过了会儿道:“没要到。”
“没要到你笑个屁,染发膏进脑子了?”
“不是!我刚不是为了你这顿饭嘛……为了稳妥怕被拒绝,说是你要的微信。”
周霆抬起幽幽眼神。
“你知道人说什么吗?”黄至凡笑得更猛了,拍着桌子道,“她说你不是她的菜!”
这奶茶妹妹果然没什么眼光。
“你这张脸,也有失效的时候。”黄至凡总算笑囫囵了,“不过奶茶妹妹近看比远看还好看,跟个小仙女儿似的,声音也很好听。”
“是不是很气人?”黄至凡拱拱他胳膊,“不是别人的菜,还要给我点的菜买单。”
“不至于。”周霆发出一声嗤,瞧不太上黄至凡脑子里只有妹子,“多大点事儿,我啥时候指望过你买单?”
眼睛瞥向远处柜台的阮意。
这时眼睛不花了,看清了长相。
一般般,清秀算得上,小仙女谈不上。
而且,没啥眼光。
*
次日。
百步片区弄堂交错,巨大的树荫投在幸福里超市门前。
几个年轻男女嬉笑着进了超市,在货架上挑选着商品。
夏日的阳光如火如荼,电脑上发出提醒声,是外卖软件上的提醒,单上显示的是一双筷子和一瓶可乐,一看就是凑单的。
她过去拿货品,一眼就瞥见冰柜前旁若无人拥吻的一对。女孩意识到有人在,羞恼地打了男孩一下,快速跑了出去。男孩扭头看过来,阮意迅速地拿了东西回了柜台。
看了一眼外卖订单。
无人接单。
她打开手机,许兰湘发了条朋友圈,文案是小生活加三朵玫瑰花的九宫格。
她一一点开来看。
巨大的花园,满桌的食材,穿着lolita裙的坐在钢琴边的女孩,还有一张聚餐抓拍的图。
她随手放大,其中有一个年轻男孩的侧脸,莫名有些熟悉。
像是在哪见过。
阮意正失神间,有人扣扣台面,示意结账,阮意抬头看到正是方才冰柜前的那一位。
阮意起身接过他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扫码。
“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生打量着阮意,嘴角满是玩味,阮意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头来,手上没停,面无表情地道:“扫码还是付现?”
她眼神凌厉而无畏,直看得那男生慌了起来:“扫……扫码……”
见他走出门,阮意轻声骂了句:
“无聊。”
这时电脑再次响起,是催单的消息。
许是天气炎热,跑腿费又少,始终没有人接单。
她叹了口气,将卷帘门拽了下来,拎着袋子,索性自己跑一趟。
清水湾就在附近,阮意循着订单来到13楼,把东西放在门口正准备点确认送达,门忽然开了。一颗显然没睡醒的脑袋探出来:“怎么这么慢?”
声音有些慵懒,倒是中和了点阮意听到不耐烦的语气,空调开得极低,一阵凉爽冷风像迎面砸在她身上,她看清这颗脑袋上长的五官。
一个倏忽,终于反应过来,许兰湘朋友圈里那个眼熟的人,正是眼前这位——昨天坐在咖啡店玩了一下午手机等来个绿毛的男孩子。
少年人也似乎认出她来,眯了眯惺忪的眼,颓丧的站姿直了直:
“盯着我干嘛?我外卖都冷了。”
阮意脑子里还在消化住在清水湾这位少爷和许兰湘的关系——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朋友圈里,因此有些恍惚,这下闻言收了眼神,轻声道了句:“对不起……一直没有骑手接单。”
耽误少爷用餐了。
气氛一时凝固,她将东西从地上捡起来,塞到他手里,扭头要走,“少爷”叫住了她:“喂。”
阮意狐疑地扭头,见少爷耷拉着眉眼,伸长了胳膊将塑料袋往前一递。
“我要的可乐是无糖的。”
“哦哦。是吗?”阮意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少爷倒是没撒谎,他备注了。
“那我给你去换。”
少爷闷声不响,阮意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你等我一下。”
刚转身,少爷又喂了一声。
“嗯?”
倚靠着门框的少年身形高大,淡淡道:“太热了……我懒得下去,你既然要跑一趟,帮我带个西瓜。行么?”
您也知道太热了啊。
阮意险些就以为他良心发现让她别跑一趟了,这时听到请求,“嗯”了一声,忍住没提醒他——西瓜糖分也很高的。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阮意下了楼,回到超市的路上觉得自己险些中暑,换了无糖的可乐,楼下的水果店瓜正新鲜,阮意买了半个冰西瓜,折返回去的时候,满头都是汗。
回到清水湾的少爷家门口,他倒是悠闲,居然搬了个椅子坐在门口等她,待她到了跟前,也不抬头。
“等下。”少爷盯着屏幕,手上操作飞起,手机提示音越来越激动,用英文播报着战果。
阮意站在原地,足足等了他五分钟。他才放下手机,抬起头问:“多少来着?”
“多少钱?”
“18。小票在袋子里。”
这是客人,阮意心说,不适合在他头上暴扣,但在心里骂了好几遍。
“垃圾。”
他起身站起来,人很高,走廊的光线有些暗,这时他半个身子才暴露在光下。
逆着光他的侧脸弧度很好看,下颌线清晰,鼻子很高,眼窝很深,眼睫毛也很长,头发哪怕睡出几根胎毛,但却不显得狼狈。
是个好看的垃圾。
好看的垃圾这时侧头睨了她一眼。
“二维码给我。”
见阮意愣了一下才掏出手机,周霆补了句:“放心,收款码就行。你也不是我的菜。”
哦,原来记仇呢。阮意将手机屏幕递给他。
少爷扫了码,跳出来的是一个微信名片界面,他嘴角轻勾了一下。
微信名。
“ruan”。
他瞥了一眼少女的脸。
她正迎光站着,或许是因为太热了,刘海有些湿漉漉,脸上也还红着,皮肤很白,鼻子很小巧,嘴唇很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长得确实蛮软的。
加了好友,阮意迅速通过了,周霆一边转账一边问道:“打工?”
“亲戚的店。我住附近。”
“哪?”他轻挑了下眉头,问道。
“百步弄小区。老小区了。”阮意道,踮了踮脚尖,看向他身后,“你那个窗口看下去,那堆灰色的房子就是。”
他淡淡哦了一声,微信提示音响起,阮意看了一眼。
“你多给了。”
“跑腿费。”少爷淡淡地道,一边回头望向窗外,外头正是骄阳似火的夏天天空。
他又问道:“骄阳的?高几。”
“高二。”阮意刚回答,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铃声。骄阳一中离这并不远。
少爷站在他身旁,正从塑料袋里掏出可乐,拉开拉环,拎到唇边,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幽暗的午后走廊,能听到那碳酸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的声音。
像是一朵朵小小只有她听得见的烟花。
阮意轻声道:“现在高三了。”
他们骄阳一中称高考为炼狱,这几天结束,本来高二的学生,就会正式成为准高三生。
迎接炼狱。
在那之间,他们称自己为“薛定谔的高三生”。
而今,高考结束了。
薛定谔状态也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