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疆,大幽王朝顺永十三年。

    年节将至,前几日雪虐风饕,大雪洋洋洒洒飘了卞南满城。

    今日见雪势小了,家家门前都矗着几个小厮埋头扫雪,独是已故戍北将军顾昭的府邸前仍是白茫茫一片。

    府邸中,侍女们细细分数着暖炭添入铜炉,又翻找出前几年御赐的杭绣香包挂在双侧,将屋子里烘得浓暖温香。

    “咚咚,咚咚”。

    府门前,宣懿轻叩了几下。

    片刻后,小厮轻启了大门,只见来人一张熟悉的粉雕玉琢芙蓉面,赶忙笑脸将她迎了进来,替她收了纸伞。

    她轻掸几下衣上的浮雪,随着侍女素青步入庭内长廊。

    廊下除了二人的脚步声,寂静一片。

    “啪嚓。”不远处的房间中传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素青闻声转身行了个礼,让她在门前稍等片刻,“约莫是小姐又摔了什么东西,还请姑娘在此处稍等,奴婢去通传一声,莫惊着了姑娘。”

    宣懿摆了摆手,“无妨,绛云近日可有按时服药?”

    素青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姑娘您不知道,前些天祝家大夫人来了趟府上之后小姐便不肯继续服药,奴婢还是去替您通传一声吧。”

    宣懿点头,素青便匆匆走了进去。

    她站在门前,望着院中细雪飘洒,沉默不语。

    这也并非她第一次见到绛云这样。

    她幼时与顾家嫡子顾绛桓指腹为婚,二人青梅竹马,而顾绛云是他的亲妹妹,自然往来的频繁。

    这些年二人虽非姐妹却胜似姐妹。其实不必细问她也知道原因。

    侍女口中的祝家是卞南有名的富商,老二祝怀与绛云情真意切多年。

    祝家老大不争气,大夫人老来得子才生下了老二祝怀。

    老二又年纪轻轻就入了仕,是个如珪如璋的人,亲娘自然将他放在心尖上。

    而绛云在襁褓中便带着弱症,双腿又患着腿疾。

    原本顾昭将军在世时府里还是一片繁荣鼎盛的景象,与祝家相配绰绰有余,如今明眼人皆知顾家也仅是强弩之末,怕是这大夫人不肯了。

    檐下的雪水滴答地落了两滴下来,她抬起头。透过黛青色的屋檐打量着这一方灰白的天,目光停留在高高的檐角,上面还挂了只有些老旧的风铎。

    她记得,那是儿时她与顾绛桓一同制成的,他还扶着自己踩着高凳,亲手挂上了这触不可及的檐角,因此挨了顾家夫人好一顿骂。

    回忆涌来,她心中没来由地紧了紧,眼中的眸色暗了下去。

    倘若……顾绛桓,她的未婚夫,十年前没有失踪,如今绛云定不会遭旁人怠慢,毕竟他从小便是疼这个妹妹的。而她自己也不至于落得如今境地。

    随着一阵寒风吹过,风铎轻摇,发出“叮当,叮当”的铃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转过头,是素青。她拿了个手炉子递过来,请她进到屋子里。

    宣懿推了门,三两步走进里间。

    她拂起帘子,只见绛云那一抹消瘦的身影靠在横榻上,她原本生得长眉秀目煞是好看,无奈这些年病痛消磨着她的身子,闲言碎语又剜着她的七窍玲珑心。

    她闻声侧过头,垂下的乌发衬得她如雪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两颊微微凹陷,唇上更是两片苍白。

    还是撑出一抹笑意,开口轻唤道,“姐姐。”

    宣懿看着她,怔了怔。她曾替绛云把过数次脉,她虽是天生带了弱症,但绝不至于消陨得如此厉害。

    “咳咳……”,听见她咳喘几声。

    宣懿回过神,快步走上前坐到床榻旁,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苍白的手背上起伏不平,条条鼓起着青色的血管。

    宣懿的掌心反复摩挲着,握着的那只手却仍没什么温度,她眼眶有些湿热,尽力压抑着自己喉间的苦涩,半晌没说出话。

    “姐姐,惊着你了。”见她神色郁郁,绛云先开了口。

    “云儿怎么又不好好喝药了。”她有些哽咽,责备的话里却尽是关怀。

    “我知道,那药是姐姐你给我抓的,定都是好的。只是……我已是一介废人,哪怕耗尽心血治好了这弱症也是无用。”

    宣懿知道,这沉疴宿疾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这几年多亏了祝怀常伴在她身侧鼓励着她,给她喂药,陪她做康复的锻炼,还给她讲述外面那些她没见过的大好河山,说等她的腿好了就带她四处游历。

    这些都是绛云曾经亲口对她说的闺中密话。

    宣懿攥了攥她的手,说:“不准瞎说,听说祝怀兄这两日回来了,若是看到你气色这么差他该难过了。”

    顾绛云只是轻摇了摇头,“我不会再见他了。”

    宣懿蹙眉,似是察觉到什么,“祝老夫人跟你说什么了?”

    顾绛云咬了咬唇,长睫低垂。

    半晌开口,“她前两日来府上送了重礼,大抵意思说是想认我做……祝家,女儿。”

    言罢便露出一抹苦笑,又道,“姐姐,我虽身子不好却也不是傻的。”

    宣懿神色滞住,没想到这老妇人竟做的如此不留情面。

    “祝怀可知道这事?”

    顾绛云微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今日找过我,我找由头拒了。我也不知道。”

    宣懿虽不知前几日祝老夫人说了些什么,但大抵已将她的自尊击了个粉碎。

    看着眼前之人将这委屈静静道来,宣懿心中直替她愤懑不平。

    绛云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哥哥失踪了这么多年,你与祝怀哥哥待我如亲人,我心里都清楚。姐姐也别去难为他,怕是只会让他难做。”

    她说到这,又喘了口气,接着说,“我听下人说,前些日子城阳侯府的人去你家下聘了,你叔母趁你不在连聘礼都收了。”

    宣懿本不想将这糟心事说与妹妹听,二人姐妹情深,她难免也为自己感到不公。

    “不提也罢,你又不是不知他们一向是想将我嫁出去的。”

    街坊邻里都知道,宣家医馆的夫妻俩采药遭了山贼毒手,死了,家里就剩下个宣懿这么个女儿。

    那宣二,正是宣懿的叔父,得了消息后便眼巴巴跑来卞南,厚着脸皮占了兄长宅子,如今还想把侄女嫁出去,好白捡了她家医馆。

    顾绛云叹口气,伸出瘦如槁枝的手臂轻轻抱住宣懿。

    “若真是能寻得良人,姐姐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顾家蹉跎了你这么多年,母亲也觉得有愧于你。只是十年过去,母亲仍不愿相信哥哥可能……不会回来了。”

    良人……城阳侯府的庶子心系于她多年,为人也算良善,从未借权行过委屈她之事,侯府下聘大概也不是出自他的意愿。

    只是十年光阴,连宣懿自己听着,心下也是一阵恍惚。莫说顾母思儿成疾,眼都哭花了,哪怕是目光清明,曾经儿时交好的两人,如今也应当是对面不相识了。

    因着有这桩婚约顾母又常常照拂着她,她父母的遗业恐怕早就被家中的叔父母吃干抹净,她不想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她轻抚着绛云的后背,只摸到她突起的脊骨,心下一阵酸楚,“你就只管着先把身子养好,这些事我会看着办的,别担心。”

    顾绛云伏在她的肩头,低语道,“姐姐,我知道我的身子什么状况,我陪不了他一辈子。哪怕能苟活着也只会是个累赘。”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知道宁家姑娘品行兼优堪配良偶,祝老夫人喜欢她,她又心悦于祝怀哥哥,想是会待他好的。还请你见着他后劝他早日迎她过门。”

    宣懿神色一怔,不知她从哪得来的消息,知晓了祝老夫人常去宁家走动,似是有意给宁家下聘,她早早地吩咐过府内的下人不许透露半个字。

    她的肩头随即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濡,靠着她的小人儿阵阵抽动着身子。

    “还有母亲……她身子向来不好,只求姐姐日后还能替我照拂一二。”

    宣懿才反应过来这一番话她似像是交代着自己的后事。

    “这话你可自己日后去与他们说,看你还敢不敢瞎说了。”她更将怀中的人搂紧了些,脸上也悄然落下两行清泪。

    “可是我的腿……”

    绛云一张口,更是止不住地呜咽抽泣,片刻便洇透了宣懿肩头的衣衫。

    她自幼心思敏感,但在宣懿眼里她是这世间最至纯至善的女子,纵使自己深陷泥潭也总想着将他人高高托起。

    她边说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似是抚慰着刚出生的婴孩,“云儿听姐姐的,乖乖的喝药,慢慢地试着下地走走,日后的路很长,我,祝怀,还有你娘都会陪着你一块走。”

    宣懿红着眼眶,接着还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所幸她的话起了作用,哄得绛云崩溃的情绪也是渐渐缓了下来。

    二人聊着,绛云没兆头地昏睡了过去。

    宣懿替她把了脉,她本就体弱又哭了一场,状况不容乐观。

    见她睡得沉了,宣懿轻声推门走了出去,重拟了个方子交给侍女素青,嘱咐她按时煎药,又喊了个府里的小厮跟着自己回医馆去取药。

    *

    屋外风雪未止,飞雪在空中盘旋来去不肯落地。

    此时正赶上年节,宣懿早早地给医馆的伙计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医馆中寂静无声,只有一直跟着她的丫鬟云歆还在铺子里替她打理杂活儿。

    宣懿熟练地捡出药材,分装好后交给那顾府小厮。

    小厮行了个礼便离去,待他走后宣懿便将医馆周围四下打量了一番,轻轻阖上了医馆大门。

    她避开云歆,走进后院一间上了锁的房里,捧了个雕着蛇纹老旧铜盒出来,面色凝重。

    铜盒打开,里边是一只小小的金蚕蛊。

    她为了养这只蛊可花了不少功夫,寻毒虫都废了她好大的劲。她又取来一只赤金环珠玲珑镯轻轻放入铜盒中,这只镯子一眼便知价格不菲工艺卓然。

    片刻后,镯子被取出,装进了一个金丝木制成的方盒中。

    这只金蚕蛊剧毒无比,仅仅是它爬过的东西也会沾染上蛊毒,悄无声息地便使人上吐下泻,虽不至于危及性命,却也能让人吃一番苦头。

    她将盒子递给云歆,“过两日便是祝家三夫人生辰,到时你将这贺礼送去。”

    她低声却又刻意地强调了一句,“定要让下人们都知道,三夫人收到了这赤金镯。”

    云歆面露诧异,“小姐,送三夫人,会不会,被大夫人……”

    宣懿不想连累了云歆,打了个马虎眼,“这你就别管了,照我说的做。”

    祝家老爷是极喜爱这三夫人的,三夫人性情好,虽有些岁数但风韵犹存。可惜祝家的话语权都拿捏在大夫人手中,三夫人在祝家吃了不少苦头。

    将这般金贵的好东西送给她,只怕耳风刚吹过去,镯子便进了祝老夫人腰包。

    她交代完后,推开医馆的门撑起纸伞,并没有回自家宅子,而是朝着反方向走去。

    撑起的纸伞上片刻便积了一层白,雪势变成了鹅毛大雪,迎着面,簌簌冲上她的面颊,北风扫乱了鬓角,她轻拢发梢,又掀起纸伞看了眼远处。

    脚下一顿,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急踏马蹄,疾行而来。

    车夫远远认出她,忙拉了拉马缰,转头跟车里的人说了什么,而后在她面前拉停了马车。

    车帘掀开,正是宣懿要去“声讨”之人,祝怀。

    宣懿见了他,刚打算开口质问他,他却急不可待地先一步开了口。

    “阿懿,上车,绛桓回来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