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天死在了下雪的夜晚。
这是今年的初雪。
不疾不徐地落在长街。
长街上的一户木门被推开，发出苟延残喘的吱呀声。
进来一个黑衣少年。
脚边跟着一只黑猫。
少年关上门，踏着薄雪走进院落。
下弦月清冷而明亮，月光平静地撒在空无一物的宽阔庭院里。
少年垂着头背着手，停在门边久久不动。
黑猫有些冻脚，朝没有积雪的房檐下走去。
一朵朵梅花开在他的身后。
少年站了许久之后才缓过神，脚边的猫不见了，他肉眼可见地惊慌，“……相思？”
他的嗓音喑哑，许久没说过话的缘故。
走到院子中间的猫“喵”了一声。
少年松了口气，气松了一半想起来不能松，麻溜地提起来，“别过去，相思，快回来。”
相思不解，屁股一放坐在原地。
不行，雪地上太冰了，他麻溜儿地跑到房檐下。
少年无奈，闭上眼深知一口气，准备去找他。
右脚轻抬，院子忽然变得很亮。
月光在顷刻间碎成漫天飞雪，悠悠从空中落下，盖住相思脚下开出的梅花。
凝着月色的雪聚合成一枚光点，蹦蹦跳跳地在庭院里转了一圈。
少年僵住身子。
认命般低下头。
光点沿着相思踩出的梅花弹来弹去，跳进屋檐下蹭蹭小猫的脑袋，顺着他的尾巴尖滑下来。
像在打招呼。
下一刻欢快地蹦到少年面前，看到他的神情时，光点似乎是愣了愣。
他的眼尾停着一滴眼泪，闪烁着细碎银光。
光点转头，在地上重新弹出一串梅花，盛开在苍茫夜色，最后于院落中央停下。
原地转了三圈，光点慢慢碎开，轻纱似的一点点爬升，在半空中逐渐成形，聚成文字。
若是在从前，光点这个没眼色的二愣子，就算少年对他再横眉冷对冷言冷语冷若似冰霜，它都会阳光开朗没脸没皮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呀花辞，我是回时浮，你可以叫我飘飘。】
但今天它那离家出走八百年的眼色短暂地回家了。
回时浮肉眼可见地充满犹豫谨慎。
【花辞，你在哭鼻子吗？】
银白色的文字悬在半空中，如月似雪，闪闪发亮。
雪花穿字而过，月光照耀，像天空落下的眼泪。
回时浮罕见地安静，等待着花辞的回答。
等的时间太久，回答没等到，倒是给它那短暂休整的眼色等走了。
【诶呀呀，聊会儿天嘛花辞。相思看起来困了，我们带他去玩吧。好不好呀相思？走吧走吧走吧。】
可惜小猫咪看不懂文字，乖乖缩成一团数雪花。
回时浮的文字快速变化，絮絮叨叨个不停。
明明没有实体，也发不出声音，但很直观的能看出，它是个名副其实的话痨。
花辞平时还会皮笑肉不笑地讽刺几句，但他今晚太沉默了。
回时浮依旧停不下来，打算第一百零八次推进它的游说计划。
第一个字刚浮现出来，就被花辞打断，“你说的事，我答应了。”
回时浮:“……？”
嗯？等下，事情发展是不是不太对？
这可太出人意……不是，出飘飘意料了。
回时浮想起提出自己的建议时，花辞那鄙夷所思的眼刀，刺得它体无完肤。
虽然本来也没有。
它本来打算奋斗三五十年让花辞回心转意的，没想到惊喜来的太突然，它的满腹经纶被卡得上不去下不来。
它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你……你说真哒？】
“嗯。”花辞轻轻笑了笑。
他抬起头，眼眸湿润，像蓄满月色的湖泊。
“我想好了，我答应你的条件。”
啊啊啊啊啊啊——
回时浮内心狂叫。
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
他答应了！！！
回时浮方才愣在空中的一个字迅速收成一斑光点，天上地下窜来窜去，绕着院子狂奔六圈，咻的一声停在半空。
【契约达成，下边将为您详细讲解契约内容——】
“不必了。”花辞看着回时浮忽然正经的文字，有些不习惯，“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讲。】
花辞朝回时浮的方向走去，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院子里面。
今夜的雪不大，但很冷。
今年注定是个严冬。
花辞的腿脚有些冻僵了，但他强撑着，假装自己气定神闲。
他在回时浮侧下方站定，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花辞神情温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
相思默默走到他脚边，花辞弯腰抱起他。
回时浮文字散开，仿若满天繁星，替花辞照亮回忆。
“我……还能见到她吗？”花辞轻轻问。
回时浮的星光组合出答案。
花辞苦涩地笑了笑，“好，开始吧。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站着就好。】
【花辞，你从前杀过太多人，灵魂分离时会很痛。】
“没关系，疼痛……我早就习惯了。”
庭院四角的烛光亮起，在寒风中摇曳。
雪花遇火消散，花辞慌张伸手，接几瓣雪花入掌，盯着它们融进身体，如同一种自欺欺人的保护。
相思散开的银光邀请烛火驻足，于是金光四溢。
雪色与月色下，相思变成萤火虫，拥抱站立其中的人。
花辞想到了岐岚山。
想到了山中的夏天。
想到了……夏天里的人。
回时浮制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花辞很想知道它在干什么，但分割灵魂的疼痛来势汹汹，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时间。
视线中空无一物，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耳边嗡鸣声起。
花辞忽然笑出声，这种感觉很熟悉。
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岐岚山。
回到了随月谷。
那天也是光芒万丈。
也是一回头，耳边令人恐惧的嗡鸣席卷而来。
那是花辞第一次见到江浸月。
————
花辞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双手紧紧抓住地面，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滴落成冰晶。
花辞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相思歪着脑袋，看花辞不停发抖。
雪落在他乌黑的发上，不多时就白了头。
相思踩着雪走到他身边，听到花辞一直在笑。
他轻轻舔了舔花辞的手。
花辞一只手颤抖着抬起，很轻很轻地摸了摸相思的脑袋，想说不要担心，但发不出声音。
另一只手握得更紧，快要攥碎骨头。
花辞又问了一个问题，含糊不清。
回时浮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可他没办法睁眼。
天将要蒙蒙亮，相思睡意来袭，钻进花辞弓着的身体形成的避风港里睡觉。
他的身体依然在发抖，可相思并不觉得这会打扰他的好眠。
分割灵魂用了三天三夜。
完成在雪停的那一刻。
黑衣黑发的少年被自然之景雕刻成白衣白发，保持着几日前的姿势，被厚重的积雪压得直不起腰。
他身下睡着一只干干净净的小猫。
花辞的灵魂和深秋永远葬在了这场世人口中的瑞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