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

    昨夜睡得太晚,乌长离早上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来到私塾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柳盈盈见乌长离走进来,欢喜地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问道:“长离,你怎么生了这么久的病啊?现在好些了没有?”

    乌长离睡意还未消去,淡笑道:“我没事了,谢谢你,盈盈。”

    柳盈盈看她神情有些倦怠,关切道:“我娘亲说生病了千万不要逞强,要好好休息哦。”

    乌长离微微愣住,睡意霎时消散。她转移话题道:“我真的没事,哦对了,你之前的巫舞怎么样?”

    柳盈盈眉开眼笑,欣喜道:“我选上了!听说还可以进宫跳舞呢!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样子,肯定特别华丽漂亮吧!”

    乌长离对于进宫没什么感觉,但见柳盈盈这么高兴,她也跟着高兴:“那真好呀。”

    “嗯嗯!”柳盈盈重重地点一点头。

    二人回到座位上,外面的小厮突然进来喊了乌长离的名字:“长离,陈掌事找你!”

    找我做什么?

    乌长离觉得有些不妙,毕竟她请了半个月的假,怕是陈掌事要责问。

    “马上来。”乌长离放好东西走出去,柳盈盈跟上去:“我陪你去吧。”

    “啊?”乌长离犹豫道,但门外小厮不断催促她,她来不及同柳盈盈说话,急忙忙跑出去。

    乌长离走进后院堂屋,陈掌事坐在正位,一旁站着一个清瘦书生,神色似乎有些紧张。

    “掌事。”乌长离看一眼那书生,对陈掌事拱了拱手。

    陈掌事倒是笑脸相迎:“长离,快来快来!”

    乌长离不知道发生何事,迟疑地撇一眼门侧等候的柳盈盈,却见盈盈视线不在她身上。

    “掌事找长离什么事?”乌长离走到书生对面,看见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俱全。

    陈掌事抬抬手:“长离,写几个字给这位公子看看。”

    “?”乌长离疑惑地望向陈掌事。

    陈掌事大手一挥:“这位公子非要在我们私塾谋职,怎样都劝不听,长离你给这位公子展示展示,告诉他咱们不需要再聘请书法先生了。”

    乌长离看向清瘦书生,他的模样不像是富家公子,与此相反,可能还是贫寒之家的子弟。

    她有些不忍心,不自觉地望向柳盈盈。

    柳盈盈躲在门口冲她摇摇头,神色像是在恳求。

    乌长离忽然心领神会,又看一眼书生,从这二人面容上好似看出一二分相像之处。

    难道这是盈盈的兄长吗?

    陈掌事催促几声:“长离,快写吧,好好写啊!”

    乌长离硬着头皮执起笔,却不知如何下笔:“……掌事,写什么?”

    陈掌事摆摆手:“随便写,写一两句就行。”

    乌长离现在脑子里只有《道德经》第一章,因为那个她写得最多次,于是落笔写完。

    “写好了。”乌长离低着头放下毛笔。

    陈掌事心满意足地接过纸张,可刚看见第一句话,笑容顿时僵住了:“哎哎哎,长离?你写字向来是最漂亮的,怎么今天写成这样?”

    乌长离头低得更下去:“……弟子不才。”

    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柳盈盈的兄长当不成先生。

    陈掌事连连叹气:“不应该呀,不应该呀!”

    清瘦书生笑道:“掌事,您看,我可以在这当先生了吧?”

    陈掌事意欲耍赖:“不行,不行!我这养不起新先生!”

    清瘦书生放下包袱,啧啧道:“陈氏私塾竟然是出尔反尔之所,这样的名声,还谈什么仁义礼智?”他的言语近乎威胁,令乌长离心生不悦。

    “我又没允诺你什么!是你赖着不走啊!”陈掌事百口莫辩。

    “这位小姑娘既然技不如人,那就是陈掌事输了,自然该聘我为先生。”清瘦书生不依不饶。

    “哎!岂有此理!”陈掌事瞪大眼睛。

    “贼犯钱三千,立即抓捕。”门外蓦然冲进来两个黑衣人,一位黛色衣衫的女子抱手立在门口正色道。

    清瘦书生大惊失色,作势要挟持陈掌事,乌长离眼疾手快,一掌劈开钱三千伸出的手,顺势一推便将他送到狱卒手中。

    “饶命!饶命啊!”钱三千大喊。

    乌长离眉头紧皱地站在陈掌事身前,看着狱卒将人押出去。黛衣女子看了看堂屋摆设,抬抬手上的鞭子:“三位,随我走一趟。”

    陈掌事惊魂未定,闻言跳起来:“大人,我们可没犯事儿啊!”

    “做个记录,不会为难你们。”黛衣女子打了个哈欠,转身出去。

    乌长离有些头疼,但人家毕竟是秉公执法,不能不跟上。她低头走出门,看见神采奕奕的柳盈盈仿佛很是开心,她讶异道:“刚刚那个,不是你的亲人吗?”

    柳盈盈回头恨恨道:“那个人是我什么破表哥,但他其实是个地痞流氓,前几日突然来到我家,非缠着娘亲给他谋个饭碗,爹爹又出门了,娘亲不敢跟他硬来,便一直找借口推辞,但今天早上我来私塾的时候,竟发现他跟在我后面,我吓得直哆嗦!没想到他竟然敢找陈掌事赖皮!幸好都尉署来人把他抓走了!”

    听清个中缘由,乌长离背上直冒冷汗,问道:“那你刚刚为什么对我摇头?”

    柳盈盈坦然道:“当然是叫你别把他放进私塾呀!”

    “啊……好,好吧。”原来是她错会了意思。

    “我得回去把这好事跟娘亲说说!”柳盈盈一边说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学堂走。

    乌长离喊住她:“你不去衙署?”

    “什么衙署?”柳盈盈回头疑惑道。

    乌长离叹了口气,猜她并没有明白黛衣女子口中的“三位”也包括自己,便指着不远处的黛衣女子:“大人让我们过去做记录。”

    “啊?”柳盈盈惊道,“怎么还有我呀?”

    *

    乌长离也着实没想到,昨天刚来京辅都尉署,今天又来一次。

    三人依次进入密房记录,陈掌事走出来,一边擦着头上的热汗,一边自言自语:“真是晦气,怎么遇上这么个泼皮!”柳盈盈出来时面色也是惨白的,她抚着胸口小声道:“长离,进去吧。”

    乌长离本来平静的心忽得悬起来,她暗暗揪住自己的衣角,低头走进密房。

    这间房屋很黑,只有南墙高处开辟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笔直的光线从窗户映射进来,正正照在房屋中间的小桌上。

    “坐吧,问你两个问题就可以走了。”黛色女子逆光坐在椅子上,支住下巴看着她,一旁一个簿记正提笔等候。

    乌长离应一声,走过去坐下:“大人请问。”

    “你认识钱三千?”

    “不认识。”

    “那为何帮助他?”

    “啊?”乌长离微微张开嘴,十分惊讶。

    黛衣女子把手落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提醒道:“写字。”

    “……是说我没好好写字吗?”乌长离低头认错,她没想到这样的细节也会被察觉。

    黛衣女子没说话,又敲一下桌子。

    此地本就阴暗寂静,她指头随便动一动,声响就像是撞在乌长离的耳膜上,尖锐又可怕。

    “我……我以为他真是来寻活路,所以,所以……”乌长离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行为的逻辑。

    黛衣女子接上话:“所以想帮他,替他讨一口饭吃?”

    乌长离抬头看她:“……呃。”

    黛衣女子抱起手往后一靠:“小姑娘,不得不说,你有过于充分的善意。”

    她说得直白简单,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乌长离不知道如何回话,低首紧紧绞住自己的衣袖。

    “出去吧。”黛衣女子起身走到簿记身侧,拿起竹简扫一眼,道:“查完了,我走了。”

    簿记腾的一下站起来,急切道:“司大人,都尉大人昨天交代上面有人要过来查卷宗,您不留下来帮忙吗?”

    司意摊摊手:“这不是我的职责,该找谁找谁。”说罢将手上鞭子插在后腰上,绕开乌长离大步走出。

    不知为何,乌长离觉得这位司大人好像比自己更着急离开此地。她低头走出去,听见背后簿记唉声叹气:“大家都不干,受罪的又是我!唉唉!”

    柳盈盈见乌长离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忙上前拉她的手:“长离,你还好吧?”

    乌长离暗叹一口气,道:“没事,我们走吧。”

    柳盈盈连连点头:“好,赶紧走,刚刚那个房间太吓人了。”

    “贺大人怎么亲自来了?下次还是下官亲自把卷宗送到府上,您一一过目即可。”正门处传来都尉的奉承之声。

    乌长离才迈出门的那一刻往声源处望了一眼,竟看到一个熟悉的长发侧影——是贺留荒!

    她吓得赶紧缩回来,柳盈盈走在她身后,见她如此模样很是好奇,想要伸头去看,却被乌长离拉住:“等一下!”

    “怎么了?”柳盈盈疑惑道。

    “嗯……”她绞尽脑汁想要编出一个借口,在这短短间隙,那侧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已然远去。

    乌长离松了口气:“好像看错了,是大人们,我们走吧。”

    柳盈盈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点一下头,二人一同离去。

    *

    城西一客栈。

    “眼下叶无乡、陆怀引都回来了,还有那个顾家的女将军,也不是一般人物,周贼的战力大步提升,我们的行动只怕会越来越困难。”仇秋缓缓攥紧拳头,语气愈发沉重。

    彭成客捡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笑道:“仇兄弟莫急,等过几日小公子带人过来,我们帮手也不少啊!”

    师天南从帘内走出来,手上端着一个漆盒:“久等了,两位。”

    彭成客指着漆盒问道:“师先生,这是什么?”

    师天南把盒子放在桌上,撩袍坐下来。

    仇秋看一眼师天南,未知他又想耍什么诡计,问道:“这是什么?”

    师天南呵呵地笑一声,抬手将盒子打开,内中静静躺着一个赤色僵硬的多足虫体。

    仇秋看见那细密如发的虫足,一时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皱眉嫌弃道:“这什么东西?”

    师天南抽出扇子指着虫体道:“尸赤虫。”

    “这个东西,这个名字,”彭成客凑到盒子边拼命回忆,“好像是北域还是西域的东西吧,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师天南点点头:“彭大哥好见识,此物确实来自北域,乃是北域一种剧毒虫物。”

    “什么?!”彭成客霎时缩回头,大惊道。

    师天南轻笑道:“不必担心,此虫死后便没毒了。”

    仇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他没有开口,反而抿起嘴看向尸赤虫。

    “二位可听过北域一种古毒?其名‘赤星子’。”师天南道。

    仇秋微眯眼,道:“听闻一二。”

    “中此毒者,死状凄惨,通体殷红,七窍流血。”师天南低眼盯着尸赤虫,语气没有半分玩味,甚至可以说透出丝丝寒气。

    往日记忆在仇秋脑中不停闪回,呼吸不禁变得沉重起来:“你哪里得来的这个东西?”

    师天南合上木盖,展扇道:“此事以后再交代。现在它对我们很有用。”

    “你想拿它做什么?”仇秋沉声问道。

    师天南嗤笑半声道:“如果告诉世人毒潭里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不论牺牲多大,总有人会去打捞。请诸位拭目以待吧。”

    师天南那双微挑的桃花眼常常是含笑的,这是仇秋第一次见到其中只有冰冷刺骨的寒意……或者说,是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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