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一定是哥哥回来了。

    乌长离看清那面旗帜时就认定这个事实。

    她心霎时间跳得很快,手几乎发抖,可是当时有外人在场,她不能表现出异状,只能慌忙放下白纱挡住自己的脸,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急忙离开。

    乌长离提着裙子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跑起来。

    街道上黑压压的军队列阵而来,踢踏之声愈来愈明显,她抄近道跑向正街,可正街两侧站满了人,她根本挤不进去。

    他到哪里了?

    她气喘吁吁地东张西望,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朱雀街,对,朱雀街有几处高台,一定可以看到人。

    她一把摘掉帷帽,拔腿往城北跑去,心里祈祷着那里还没被人群占领。

    城北的行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站在巷□□头接耳,有的人随波逐流,跟着人群往城南走去,只有乌长离一个人像风一样地往城北跑,路途中险险撞到几个正在游戏的小孩子。

    她急忙忙从小巷穿到朱雀街,仰头一看,高台上只站着几个人,乌长离想也没想,冲上高台趴到栏杆处,睁大了眼睛寻觅叶无乡。

    “这什么动静?”

    “不知道啊。”

    “刚有人说北征军班师回朝了,不知是真是假啊。”

    “北征军?哦哟,我们快去看看!”

    “就在这等呗!要真是北征军,他们铁定要从这底下路过!”

    “对呀,老兄真是聪明!”

    乌长离身后的茶客侃侃而谈,其他人像是受他启发,也纷纷走上高台,一时间各种奇怪的气味从身后传入乌长离鼻中,令她感到一丝不适。

    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叶无乡又不是不回家,她何苦来这里等他?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在看清陆帅旗帜的那一刻,她就想立马见到叶无乡。

    身后的人愈来愈多,这些人并不讲秩序,只是努力往栏杆处挤,力图为自己占得一处围观的好地方。乌长离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撞了几下,酥酥麻麻的,耳畔伸来的手也越来越多,挤得她只能缩起身体。

    怎么这么多人……

    乌长离心中暗叹。可她早应该明白,她能想到的事情,别人自然也能想到,高台这样的好地方大家都想拥有。

    她只得咬牙坚持。

    太阳从云层中逃出来,炽烈的阳光直直照射着雍都,乌长离觉得头顶全是热气,各种味道混杂不堪,她呼吸都有点不畅快了。

    朱雀街两侧的人流持续增多,卖糖葫芦的小贩,铺面的老板,还有各种各样行色匆匆的行人,全都挤到路旁观望。

    这时一列骑兵飞驰而来,士兵们落在朱雀街两侧,提着长矛驱赶挤到道路上的群众:“全都退后!不准占道!”

    人群往后撤退,远处终于出现漆黑的队列。

    乌长离欣喜地望去。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披坚执锐走在最前面,此人目光如炬,身上玄甲熠熠生辉,身下骏马高壮无比,原本是极威武的装扮,可面目又是极仁厚的。

    乌长离没想到传闻中百战百胜的陆大将军竟然有几分儒生气质,心中甚是惊异。

    但他身后的骑兵、步兵却是个个神情严肃,浓烈的黑甲犹如深渊黑石一般坚硬,隐秘而锐利的杀气令路人噤声不语。

    乌长离看着军队有条不紊地从高台下走过,心底却莫名浮现出那日官兵抄商铺的情景,那位妇人在人群中无助哀嚎的悲惨模样。

    ……不对,我是来找哥哥的。

    她甩一甩头,制止住脑中无端的联想,转头去寻觅叶无乡的身影。

    怎么没有?难道哥哥先回家了?她犹豫地转头,却只能看见路人交错密集的身影。

    哒、哒哒、哒哒哒。

    宁静肃穆的街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乌长离的心猛然一跳,她急急转头,正看见远处一名黑甲青年策马而来。

    是……是哥哥吗?

    她心神大震,瞳孔骤然收缩,心跳随着那人的靠近而愈来愈快。

    乌长离重重地眨几下眼睛,她有点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即便他身上穿着浓墨一般的玄甲,他的身形她绝对不会认错。

    是哥哥。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心底翻涌起滚滚热浪。

    叶无乡一手持剑,一手执辔,肩上赤袍随风飞动。

    本该是多么意气风发的模样,可他的神情太冷漠,动作太凌厉,身上没有丝毫明亮的色彩。

    乌长离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扣住栏杆的手渐渐发白。

    哥哥好像不开心。

    她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她眼神未曾离开过他的脸,她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忽然,乌长离看见叶无乡身体微微一侧,熟悉的面容愈发清晰,乌长离心似有感召,她下意识地向下倾斜身体,叶无乡淡色的眼瞳映在她的眸中——乌长离跟他对视了一秒。

    叶无乡的动作极其轻微,转瞬即逝,旁人还未察觉他就已经策马飞过。

    乌长离僵愣片刻,再回首时只见叶无乡跟在陆大将军侧后,与军队一齐往皇城走去。

    *

    乌长离满头大汗地跑回小楼,连脸也来不及洗,立马冲进厨房看家里还有多少食物。

    她左右清点了一下,食材不少,但清一色都是蔬果,她思索片刻,上楼取几两银子,跑出门去买了一条鲫鱼和半斤牛肉。

    一回到家,乌长离就开始洗菜做饭,在厨房内外忙来忙去,一晃眼天都黑了。

    乌长离把做好的菜都放在灶台上温热着,以免它们变凉,她坐在门口等了又等,小院里仍旧没有半点声响。

    咕噜咕噜。

    自中午那碗没吃完的面后,乌长离没半点东西,方才忙碌之中没有注意,这会闲下来了肚子开始咕咕叫。

    可她想等叶无乡一起吃。

    乌长离感到身上有点倦怠乏力,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肚子,闭眼斜斜地靠墙壁上休息。

    晚风微凉,海棠树上渐渐升起皎洁的月光。

    迷迷糊糊中,乌长离好像听到走廊上响起叮叮叮的轻微声音,她睁眼转头望去,一个颀长而锋锐的身影在层层清冷月华中缓缓朝她走过来。

    “哥哥,你回来了。”乌长离渐渐笑起来。

    这三年里,她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再次见到叶无乡的反应,或是感动涕零,或是冲过去抱住他,总之,她觉得自己一定会非常激动。

    可事到临头,她好像格外平静。

    二人之间相隔几步,树影和月光横亘其中。

    “嗯。”叶无乡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乌长离扶着墙站起来,长久的蹲坐让她眼前一黑,身体不自觉地晃了一下,叶无乡瞬间闪到她跟前,抬手虚虚地扶在她手边。

    乌长离倒也没饿到要晕倒的程度,晃了一下便站定,并没有碰到叶无乡的手。她仰头笑道:“哥哥,婆婆他们不在家,你要不要吃我做的饭?”

    叶无乡收回手,看着她雪白的脸淡淡问道:“怎么脸色不好?”

    乌长离下意识地抬手触碰自己的右脸,笑道:“我没有事,我们吃饭吧。”

    叶无乡沉默地盯了她两三秒,绕过她走进厨房:“上去等我。”

    乌长离看他放下剑去端菜,心底暖呼呼的,重重点一下头之后欢喜地跑向二楼:“我去点灯!”

    叶无乡抬眼望她转身离去,纤细的剪影从窗户边闪过,消失于夜色之中。

    夜风吹动厨房里微弱昏黄的灯火,在他心里荡漾起一种飘忽的不确定感。

    “哥哥,我多点两盏灯好不好?这样亮一些!”乌长离忽然从门口探出头来,提灯照向自己左手拿着的两个灯盏。

    叶无乡的眼睛被光亮晃到:“随你。”

    “好!”乌长离噔噔蹬跑上楼去。

    叶无乡很快摆好了饭菜,乌长离同他相对而坐,她欣喜地搓搓手,两眼亮晶晶地扫视一遍桌上菜式:“吃饭吧!”

    叶无乡应了一声,抬手盛一碗鱼汤递到她面前,兀自提筷吃饭。

    “谢谢哥哥。”乌长离捧着碗笑道。

    叶无乡并不再说话,只是极安静地用饭,神色变得格外沉静。

    二人就这么吃了一小会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笑。

    乌长离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匕首,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传入屋内:“师弟呀,吃饭怎么也不叫上师兄呢?”

    贺留荒抱手斜倚在门上瞧着二人,英俊阴郁的面孔上挂着戏谑的笑,但叶无乡压根不理他,反而又给乌长离盛一碗鱼汤。

    乌长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二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向贺留荒问道:“贺大人吃过饭了吗?”

    贺留荒笑嘻嘻地向前两步,“小长离真乖,去给哥哥拿副碗筷呗。”

    乌长离点一下头,正欲抬脚,身侧却响起冷硬的声音:“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贺留荒不依不饶,用“蛇沼”勾过来一把椅子,长腿一旋坐在了二人侧面:“这不就有了?”

    叶无乡冷漠地放下筷子,转头看向他。

    乌长离感到席间气氛诡异,小声道:“我去拿副碗筷。”

    “他自己去。”叶无乡冷声道。

    贺留荒抱手瞧了瞧桌上的菜,不以为然地哼哼道:“自己去就自己去呗,小长离,碗在哪呢?”

    “楼下厨房柜子里。”乌长离立马应道。

    “行。”贺留荒大步走出去。

    乌长离担心叶无乡生气,怯怯地望向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好像并没有生气的痕迹。她松了一口气,低头坐回椅子。

    “来了来了!”贺留荒坐回位置,敲了一下碗,笑眯眯地看向乌长离,“老太婆他们都不在家,是小长离做的菜吧?”

    乌长离犹豫地点一下头。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贺留荒伸筷去夹牛肉,忽得另一筷子插拦过来,身侧传来冷冷声响:“这个不能吃。”

    贺留荒觑一眼叶无乡,转手去夹青菜。

    “这个也不可以。”

    夹鱼肉。

    “这个也不行。”

    “……我偏要吃!”贺留荒转动手腕去抢,叶无乡便拦住,二人一抢一拦,简直要在饭桌上打起来。

    乌长离看得头疼,忍不住喊了一声:“住手!”

    叶无乡和贺留荒同时停下,一齐看向乌长离。

    “……哥哥,我不是……”乌长离着急同叶无乡解释。

    “哎嘿!吃到啦!”贺留荒乘着间隙快速夹走一块牛肉喂进嘴里,冲叶无乡耀武扬威,“好吃好吃,比易牙楼的菜还好吃呢。”

    “……”乌长离一时无言以对。

    叶无乡收回视线,“下不为例。”

    乌长离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但她能感到叶无乡并不高昂的情绪,于是垂下头去静静喝汤。

    贺留荒是绝不会对号入座的,他吃得畅快,一边吃还一边夸:“小长离做菜还真挺好吃的,下次再做饭记得叫我。”

    乌长离在心里猛翻白眼:祖宗你可别说话了。

    “再来就别想要手脚了。”叶无乡沉声道。

    贺留荒气哼哼道:“师弟现在成为侯爷了,却越来越来小气了。”

    侯爷?

    乌长离震惊地抬头看向叶无乡。

    但叶无乡仍是一本正经地吃饭,并没有看她。

    ……也是,哥哥立了战功,加官进爵也是常理。

    她垂眸捧住空空如也的碗。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最后一碗了,别喝太多。”叶无乡拿过她的碗替她盛了半碗递过去。

    乌长离怔怔地看着叶无乡,犹豫半晌才问道:“哥哥要搬走吗?”新封的侯王都有自己的府邸,叶无乡的确不用呆在这小小的院子。

    叶无乡看向她:“不搬。”

    乌长离眨了下眼睛,贺留荒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哎哟,得了,我先走一步,真受不了你们!”说着起身就离开了。

    乌长离看着贺留荒消失在门口,忽得明白什么,转头问叶无乡:“哥哥,贺大人来是不是找你有事?”

    贺留荒虽然举止不羁,但也并非游手好闲的闲人,来找叶无乡必然是有事相商。

    叶无乡淡淡道:“不必理他。好好吃饭。”

    “哦。”乌长离点了点头。

    二人吃完饭,叶无乡下楼生火洗碗,乌长离收拾了一下二楼,发现一个问题:叶无乡睡哪?

    小时候他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只是在她床下打个地铺,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但现在战争结束,叶无乡长留雍都,总不能回来还睡地板吧?况且,这小楼本是叶无乡的住所,是她抢占了他的位置。

    左思右想,她决计重新收拾一间干净卧房给自己住,小楼还给叶无乡。

    乌长离先把小楼卧室的床铺换一下,床单明天起来再洗,她刚打开柜子拿新铺盖,叶无乡便走了进来。

    他看见床铺乱糟糟的,眉头微蹙,问道:“在做什么?”

    乌长离从柜子里伸出头来:“换一下被子。”

    叶无乡猜出她的用意,看着她淡淡道:“你继续睡这里,我马上就走了。”

    “啊?”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乌长离没想到叶无乡还要出门,但他一向如此,“那我明天在楼下另外准备一间卧房,哥哥若是回来,可以去那休息。”

    叶无乡手上提着剑,淡色眼瞳里看不出分毫情绪,他静默地看了乌长离一会儿,问道:“楼下的药是你的?”

    乌长离这才想起来今天的药还没喝,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头:“我差点忘了,我这就去喝药。”

    叶无乡道:“过来喝。”他说罢,转身走到外屋桌边。

    乌长离跟过去,看见桌上热气氤氲的草药,从前的记忆在眼前闪过——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叶无乡第一次给她喝药的情景。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走过去一口喝下去,回头冲叶无乡笑道:“谢谢哥哥,我喝完了。”

    叶无乡默默看着她。他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乌长离还没有他腿高,三年过去,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下子就到他胸口处了。

    “早点休息。”叶无乡顺手拿走药碗,转身出门。

    乌长离喊道:“哥哥你明天回来吗?”

    叶无乡头也不回地说:“说不准,你别等我。”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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