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已叫了赏,稍作休整,车队缓缓启动,往金陵皇宫而去。
兮月掀开帘子,赏着御道两边颇具南方特色的清雅建筑,路程过半也不动身子。
惹得宫御自身后搂她的腰身,下巴低下,放在她肩上。
声线里卷着低沉的旖旎,“娘子若感兴趣,回宫休整休整,再带你出来,如何?”
兮月摇摇头。
忽望见某扇窗后有个小孩,还很开心地朝那儿笑了笑。
那小孩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也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兮月顿时兴奋,伸出手轻轻挥了挥。
那孩子也是,回应着她,就这样,一直到转角看不见了。
宫御这才扯扯她的衣袖,轻声:“月儿……”
兮月侧脸,“陛下别吵。”
宫御息声,抱她腰的手收紧。
面上不乐意,身子却诚实,微微调整,让她的姿势更舒服。
御道不会路过市井坊间,偶有并用,也早已清道。
瞧不见热闹,南方城池特有的风光却不会少。
临近皇城内围,队伍拐进直通皇宫正门的甬道,建筑一下更为宏伟宽广,偶有各衙门路过的,肃立甬道两旁行礼。
兮月身子也往回缩了缩,毕竟此时,马车行久些才能路过一出院落。
直到府衙也稀少,目光所及陡然空旷。
一道破空声横空而起,紧接着,便是皮鞭重重打在地上的巨响。
兮月手一抖,到底没舍得放下帘。
宫御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捂上她的耳朵。
她往后靠了靠,松口气。
宫门巍峨,比北边旧皇宫大了三倍不止,汉白玉石雕龙盘旋而上,与皇宫严谨的制式融为一体,龙头朝天,侧面隐隐朝向最中央的昭月宫。
自此之后,每到一处,兮月便在心中惊叹一声。旧皇宫已然足够雍容华贵,为世间之最,不想新的皇宫每一处都能更胜一筹,甚至不止一筹。
当时图纸铺在桌案上,她惊叹其长度、精美,真正见到图纸成为现实,才道眼前更胜于最天马行空的想象。
“前方便是昭月宫了。”宫御笑言。
入了宫门,两侧幕帘便彻底掀开,兮月腾出了手,抱着他的胳膊。
渐渐,銮舆缓缓停下,两侧宫人侍官恭请帝妃下车。
宫御牵着兮月的手,自脚凳而下。
兮月立定,仰头,看到高高的宫门顶上,挂着红底金边的牌匾,上书“昭元门”三个大字。
门内停着御辇,静静等候。
原是过了此门,便要换辇了。
兮月看向宫御:“还要许久吗?”
她记得图纸之上,过了昭元门,便是昭月宫了。
宫御颔首,“还要许久。”
又轻轻一笑,“不过娘子若是想走过去,吾亦奉陪。”
兮月懂了,那就是真的要许久。
瞪他一眼,暗暗推他一下,示意他先走。
宫御却揽过她,两人并排跨过这道昭元门。
兮月无奈,上辇后,在他耳边,“你真是……”
“如何?”宫御挑眉。
兮月嗔道:“便是皇后,也不能与帝王并排,今儿这样的大日子,陛下是真不怕言官说啊。”
“说就说了,正好改了这规矩。”
“老祖宗的规矩,哪是那么容易……”
兮月停了下,对上他的目光,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如他所愿,改口,“嗯……是很容易,陛下所为,哪有不成功的。”
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宫御满意了,抱着她,软语,“娘子可不能为那些言官说话,这种,都是朝堂弹无可弹,总要说些什么,就都揪着吾的家事不放……”
兮月笑着,歪头睨着他这样头头是道的模样。
“……祖宗规矩,有好有坏,场所不同,境况不同,可用之处、之法,亦不同。可不是像他们这般扯虎皮拉大旗。”
兮月纤细的手臂软软勾上他的脖子,言笑晏晏,“我可管不了那许多,以后我只记得,陛下最圣明,可以伐?”
尾音模仿不知何处听来的南方方言,配着软软的语调,钻进人心里。
“不过呀,”依旧这样的语调,她向他眨眨眼,转而道,“御史们要是知道万分崇拜的陛下这般评价他们,怕是要回府里偷偷哭鼻子喽。”
说完,笑声响起来,比那华服腰侧,环佩之声更要悦耳。
步辇停下,宫御将怀里开怀大笑的贵妃娘子一下抱起,轻轻一跃下了辇,往那昭月宫正殿走去。
兮月还不停,勾着他的脖子往上,硬要凑到他耳边。
也幸亏宫御身体健壮有力,但凡悄悄弱一些,也经不住她在怀中这般折腾。
兮月止不住笑容,唇偶尔蹭过他的脸颊,“陛下在朝堂怕不是这番话吧?”
殿门前,他将她放下来。
只道:“月儿可要仔细瞧瞧这外头?”
兮月只顾看他微红的耳根。
抱着他的胳膊,往里,“陛下,还是进去瞧瞧,不急这一会儿。”
他的笑容无奈而宠溺,由着她拉了进去。
一旁应宿公公不着痕迹收回小心翼翼的目光,殿门合上,他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立刻转身,一一吩咐。
昭月宫主殿内里竟仿了飞雲殿,除开更大些、更精致,制式规格更高,连各处物什摆放的位置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隔开里间外间的屏风倒是截然不同,可也熟悉,向外是千里河山图,向内……
兮月胳膊肘捣捣他,下巴微抬一下,示意,“陛下就这么想日日见到这张龙凤呈祥?”
简直与酒楼里的一模一样,用色亦是,只是篇幅所限,更小些。
宫御:“本想挂在床头,只是用色过于瑰丽,到底不合适。”
用色瑰丽……
以绣样达到石雕彩绘那般浓艳色彩,可不容易。
甚至针脚之密,若不凑近,便肉眼不可见。说是一幅画,也无丝毫违和。
而此处恰是整间宫殿最暗的一处,在别处有些扎眼的用色,于此反而相得益彰。
只是不知,若有夕阳或朝阳斜射而入,照亮这一隅,会是何等盛况。
这般要是挂在床头,她只能想到“辟邪”二字。
不由轻笑一声。
走过屏风,往里……
兮月停住脚步。
她不用仔细看,余光里都有一团巨大的明黄色块。
而待转过眼,扑面而来一种震撼之感。
兮月想不到,往日在乾清宫龙床上睡了那么久,世上竟还有床能震撼住她。
首先是那自高高房梁垂下的暗金床帐,其次,是底下,有两个旧龙床那么大的新龙床。
更别提其上的铺盖、床头床架各式雕花嵌珠,浑然天成,鬼斧神工。
夸张得和皇宫大门很是一致。
叫兮月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个想法:他的审美,美丽恢宏大气都非常足够,就是,嗯,怪浪费钱的。
只是身体诚实得很,轻褪外衫,荡悠悠落在地上。
蹬去绣鞋,只着单袜踩上床周地毯,往里几步,立在床边。
回眸一笑。
宫御鲜少得见兮月这般模样,张扬融于娇柔,眉眼间欢喜肆意飞扬。
仿佛床榻与层叠纱帐之上的暗金龙纹交织游走,只为簇拥衬托那昳丽的形貌,欢庆她绝美的笑容。
最初遇见时色彩侬丽的回忆,一日日的相处、欢笑,一时之间,都比不上此刻的鲜艳夺目。
于是,他不加掩饰的惊艳,就这般直接地呈现于她眼中,惹得她笑容愈大,愈加甜蜜。
她缓缓张开手,眼中似有钩子,在勾他的魂魄。
放松身体,一瞬,向后倒在大大的龙床。
他三步并做两步,也不管鞋啊衣裳啊,急急到她面前,猛然停住,一动不动。
他俯着身子,她仰躺在床上。
双目对视,一人眸中亮晶晶含着笑意,一人黑眸沉沉,波涛汹涌。
她直直伸出手,没碰到他的身子,却好似一下触及灵魂。
兮月轻眨眼眸,拖长语调,“舟车劳顿,陛下要带我去沐浴吗?”
一句话,如解开封印,放出猛兽,他骤然低身。
抱她的动作,熟练地早已刻入骨髓,霸道中带着不自主地轻柔。
她娇笑着抱好他的脖颈,亲昵地蹭。
不长的一路,他青筋凸起,呼吸沉沉。
汤泉于龙池之中。
雾气蒸腾笼着波光粼粼,折射出重重浩大而秾丽的色彩。
她一眼望去,一瞬,只觉误入神明之所。
这是第三处,也是最大、最立体的龙凤呈祥。
雾气仿佛空中云雾,水底似人间。
龙首风首于池底汇聚,亲密旖旎。
色彩铺陈因水浸湿、水波荡漾、雾气弥漫,为兮月生平所见瑰丽之最。
且光线堪比白昼正午,让这色彩鲜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能听得到清越高亢的龙凤交鸣。
兮月仰头,看到琉璃穹顶,及四周壁灯之上数颗硕大的夜明珠。
如在梦中。
宫御看她的神情,低笑出声,却因喉间的哑意,带上几分撩人心弦的危险。
“东海贸易颇有成效,吾让他们都送入金陵城中,使能工巧匠,设计装潢。”
她看着他,满眼的惊艳崇拜。
他低身,将她放入池中,温热的池水亲吻脚掌、双腿,漫过腰间,包裹整个身体。
脚底微涩,低头,她正立于凤首一隅。
长长的衣摆被波纹荡漾出去,铺展在水面、水中,她恍惚像是腾空的仙子,踏着风,自由肆意于天空之中。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
兮月抬头,不料忽然脚下一软,身子不稳,就要跌入水中。
被他拦腰抱住,隔着湿湿的衣衫,温泉包裹,他手臂的炙热依旧直燎在心上。
以扑面而来的姿势,跌入他怀中。
软得再也站不起来。
水面波纹不断扩大。
水底漫延至台上的石雕,宛如注入灵魂,龙踏云、风展翅,翱翔交缠。
……
宣政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帝入主金陵皇城,于昭月宫中正式宣我朝迁都金陵,以昭告天下。
八月二十六日。
早朝,于前殿面见文武百官。
傍晚,举乔迁之宴,与民同乐。
翌日。
朝会,几位官员上书,奏请立后。
帝不舍元后,遂辞。
八月二十八日,再请立后。
帝亦辞。
回宫,迎面兮月含着笑意,很认真问他:“立后,帝三辞。陛下,我是否也该三辞呢?”
歪头,眨眨眼睛。
宫御抱过她,低声,“月儿饶吾一回,吾一日都不想多等了。”
许是心里还惦记着这事,傍晚,天色将暗时,他让昭月宫点了数盏宫灯,殿外五步一盏,足以照亮整个宫前广场,殿内龙盘凤烛,金红与明黄交织。
兮月瞧着宫人们忙忙碌碌,将这雍容的宫殿布置得通明华美。
甚至询问星兰,她也笑而不语。
兮月干脆盘腿坐在龙床上,静静翻书。
直到眼前突然一暗,她抬头,不知谁将帘子放下了。
兮月放下书,正预备下床伸手去掀,帘子被缓缓拉开。
光透进来,她眯起眼。
是陛下。
他一身稍显正式的暗黄常服,束了冠,手捧着……
她被闪得微侧过脸。
“月儿……”他开口,往前。
她看他蹲在她面前,仰着头,看坐在床上的她。
这次看清了,他捧着的,是凤冠。
面容肃穆,她看着这样的他,也不由正襟危坐。
托着凤冠的手骨节泛白,呼吸似有些不稳。
他在紧张。
他竟然紧张。
兮月视线由凤冠,落到他泛白的骨节,忽然很想伸手,握住。
宫御又唤:“月儿。”
“嗯。”兮月应。
他威严的眉目柔和下来,光芒在他身后,被嵌在凤冠上密密麻麻的金饰珠宝赋予生命,在彼此眼中种下万千星河。
他看着她,眸中光亮比星河耀眼,却更柔和、润泽,化作暖流流入心间。
他缓缓道,竟仿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与你相识之前,后位于吾仅是一个平衡前朝的工具。可自相识以后,每一天,吾都恨不能将它为你双手捧上。原谅我,时至今日,才刚刚实现。”
兮月抿紧唇瓣,眼眶已有些湿了。
那么早啊,在她还单纯地,只为能入宫与他相识、为相处的一点一滴开心的时候,他就已想了那么远,想到未来,想到皇后之位。
他唇边浮现浅浅微笑,“月儿,如今,家国无忧,民生安泰,金陵皇宫往后余生只你我二人。”
眸光微抬,直直看着她,郑重,迫切。
“如此,今日特请贵妃娘子,准吾迎娶皇后。”
听了最后一句,兮月破涕为笑,“陛下不是都定了日子?”
他将凤冠捧得更近,就在她眼前。
看她的眼神直接得让人招架不住。
兮月忍不住红了脸。
他说:“所以月儿得快些想。”
兮月瞪他一眼,将他手上的凤冠取下来,细细地看。
甚至不用细看,只感受手上这沉重的分量,就知其中的不简单。
流光溢彩,闪闪发光,上头这么多装饰还能如此华美和谐、不显拥挤,只这一点,便很是难得了。
她将它轻轻放在身侧。
看他,调皮地侧头,“我能说不吗?”
宫御抱她入怀,轻笑,“那吾明日再问一次。明日不行,便日日问。到了封后那时,将你绑起来送上大典。”
兮月忍俊不禁,眉眼弯弯。
朝他凑近,只差一点鼻尖相抵,“陛下预备如何绑呀?”
宫御双手挪动,将她的胳膊也搂进去。
她本能挣了挣,果然很牢。
干脆身子放松下来,头靠在他肩上,温热干爽的气息环绕,让她语调带着放松的含糊,“凤冠有了,那‘霞帔’呢?”
他道:“今儿又改了改,内务府在赶工。”
兮月笑:“别到头一日晚上了还在改。”
他轻声,吻她的发顶,“放心,明日就好了。”
.
二十九日,三请立后,诸臣附议。
帝初亦辞,后动容于众臣陈情,终准允。
礼部、内务府顷刻动了起来。
凤袍送入昭月宫,皇宫各处礼制,同帝后大婚。
不过一日,满城披红。
兮月凤袍加身,戴上凤冠,回眸。
宫御笑着拉她的手,“梓童甚美。”
抬手,递上金黄诏书。
兮月双手接过,问:“这身‘霞帔’,陛下可还满意?”
宫御点头,笑,“自是满意。”
兮月笑起来,稳着脑袋,缓缓转了个圈儿,厚重的裙摆微微张开,暗纹流转。
嘟唇:“就是太重了,幸好只穿一日。”
日光灿烂,洒向每一个动人的笑靥,树梢低下头,瞧见交握的手,紧密的拥抱。
天边风在唱低沉的歌谣,大殿中乐声响起。
唱着盛世千秋。
……
宣政四年,九月初二。
皇朝举封后大典。
百官朝拜,属国来贺。
帝后携手,诏与民同庆,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