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罪

    管家苦着脸欲哭无泪,“家主,我们把这边的情况详细写明发过去之后,就再没收到回信了。”

    郭啸东喘了两口粗气,急得面目狰狞,“那朝廷那边呢?你联系的人确定送到镇国大将军府上没有?”

    “我,我……家主,京城那边的人说是送到了,但具体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啊。咱们在京城本来就没什么人脉可使,这临时找的,也不知牢不牢靠啊。”

    郭啸东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在青川城还叫得上名号,可出去了,旁人怕是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是在达官贵族遍地走的京城了。

    说不定,他们派过去的人连镇国大将军府的门都进不去,只是为了拿到剩下的酬劳,才撒谎骗他们办妥了。

    要不然,为何他们都等了这么久,等到家财几乎耗空,青川城的饥荒都差不多稳定下来了,这个天杀的不祥公主还在这儿?

    突然。

    门口响起敲门声,两人同时浑身一震。

    “谁?”

    “郭家家主是在这儿吗,主上邀您前往湖心亭一叙。”

    郭啸东与管家对视一眼,都觉大难临头,面色转瞬灰败。

    管家无声做口型:家主,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人都在这儿,能不去吗,敢不去吗。

    郭啸东扬声回:“就来。”

    给管家留下一句,“先稳住,该做什么做什么,别让人瞧出端倪。”

    说完不敢耽搁,忙忙出去了。

    郭家府邸花园中央的湖不大,水却满。

    听闻,是从地底挖了好长一条沟渠连通了城外的青川湖,终年不干涸。

    “这样大的工程,想是要耗费不少银钱吧?”南宫姣闲聊一般,问道。

    郭啸东亲自将圆凳搬过来放好,请南宫姣落座。

    赔笑道:“当时多是家仆干活,银钱只费在请师傅画图纸上,挖渠的日子久些,费的银钱倒是没那么多。”

    “这般啊,那这院落屋舍呢,一砖一瓦都如此精美,郭郎君……定是有什么独到的赚钱法子吧,不如说出来,让我澜瑛阁也跟着一同沾沾光?”

    边说,南宫姣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石桌上用手指推到郭啸东那边,目光牢牢锁在他面上。

    西北秋日凉爽,傍晚甚至有些寒冷,郭啸东却在不久的时间里出了满满一头的汗。

    他盯着眼前格外熟悉的信,身体在不自主颤栗。

    这封信,因路途遥远,为了快,他专门买了上好的飞鸽用来传信,飞鸽而后还为他带回来京城那边的消息,他也又用那只飞鸽,给那个雇来的人付了尾款。

    可现在,最开始的那一封信,本该递进镇国大将军府的信,竟然就这么出现在了他面前,还是这个不祥公主,这个他想要用这份信除掉的人递出的。

    刹那,神魂俱震,有如鬼怪突然被推至正午烈阳下,扭曲痛呼着,将要灰飞烟灭。

    原来,他一开始到现在的所有动作,所有努力与挣扎,都清晰暴露在澜瑛阁眼中,暴露在她南宫姣眼中。

    可是她,却不紧不慢一直等到了今日,等到他被折磨得受不了了,等到他所有家财一洗而空了,等到每一条出路都堵死了,才轻飘飘地挑明,风轻云淡地抹去最后一丝希望。

    好一出猫戏老鼠。

    郭啸东的眼中崩出血丝。

    他的家人,尤其是老母亲,还都被他蒙在鼓中,还觉得是他大发善心,想要去救那些可怜人,才做出这些事情。

    他费尽心思想要维持的一切,终究在此刻,如同一个泡沫,轻易就被戳破了。

    这段时间的所有努力,从头到尾,原来都是笑话。

    郭啸东抬头。

    他早没了那副贵公子的模样,衣裳打扮虽与初见大差不差,可浑身气质大变,活脱脱就是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

    他恶狠狠盯着这张万年不变的赤藤面具,恨不得用目光挖出一个洞来。

    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何况人。

    “南宫姣!”他豁出去了,不管不顾直呼大名,“你究竟想做什么,我郭家已经被你一洗而空,你还想要怎样,若要报复,你冲我一个人来!”

    南宫姣朝信上睇了一眼,挑眉,“郭郎君不打开看看吗?你在京城找的人贪财不办事,我们的人好心帮忙,让镇国大将军认识认识你们青川郭家,也不知道,这信中介绍的,合不合你的心意?”

    郭啸东气势瞬间腰斩,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桌面。

    这信不就是他亲笔所写吗?信封上字迹都一模一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里面内容。

    兀地想到一个可能,立刻抬手,着急忙慌打开信。

    南宫姣欣赏着他越来越苍白的面色,曼声道:“这是送入镇国大将军府的誊抄本,郭郎君若是看不够,留下也是无妨的。”

    郭啸东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是啊,信鸽传递信件用的是信筒,他早就把信卷好放进去了,怎么可能还如此平展,仿佛新写好的一般。

    不,这就是新写好的,这里面字字句句,都与他所写全然不同,但字迹又如此相像,像得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写过这么一封信。

    就这样还不是原版,还只是誊抄版。

    郭啸东的腰,彻底弯了下来,佝偻着、颤抖着将信放回了桌上。

    南宫姣:“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郭啸东知道她问的什么,可是只看信,他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现在问他,是享受他万念俱灰垂死挣扎的丑态吗?

    那又如何,现在,就是让他在地上爬,他怕是都毫不犹豫。

    真正出口时,话语如死灰般麻木平静。

    “是蜀地的寿王,这几年,他给我们好处,我们为他办事。”

    “这一次也是一样,雇来的人只知道拿钱办事,并不知背后就是我们,更不知寿王。”

    南宫姣慢饮一盏茶,接着问:“多久了,都让你们办些什么事?”

    郭啸东:“大概四五年了吧,记不太清了。什么样的事都有,有时是探查消息,有时是代买物资,都是小事,我们照办,他就会给钱。”

    “只是一些小事就给钱?”还将他们养得如此奢靡?

    南宫姣冷笑,寿王又不是散财童子。

    “要不就是你故意隐瞒,要不,就是你们向寿王狮子大开口。”

    “是……是我们主动要的,他想在青川城周边办事就绕不开我们,我们自然想多要点好处。”

    想在西北办事,青川城最是富饶,算是有些财力资源,确实是不二之选。

    想来其它征兵受阻的地方也是,她专挑人少的地方试点,可正好这些地方都是寿王选中去发展人脉的,他很难忍住不动手。

    只是这用人动手的结果……

    这倒也像寿王能的做出来的。

    明明占据高位,却还反被底下人拿捏。

    南宫姣想到情报中提及的,寿王和他那些下属在蜀地办下的种种啼笑皆非之事,一时倒有些理解之前为何一直没能查到他头上。

    这么个看起来混不吝做什么都不靠谱的人,谁能想到,偏偏能在扰乱他们征兵这件事上靠谱起来,还如此严丝合缝。

    不过,寿王曾经也是永陵首屈一指的战将,其它事做不好,但有关征战用兵之事,倒确实是他的强项。

    南宫姣指尖轻点在杯盏侧壁,细小而清脆的声响让郭啸东眼中恐惧越来越浓。

    听她话语含笑,却感觉像索命的链条在脖子上越绕越紧。

    “放心,我澜瑛阁都是生意人,直接处置了你们可不划算,我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将功折罪?

    赈灾已经耗光了他们几家全部的家底,还能怎么将功折罪?

    无非这条命罢了。

    死到临头,不认也不行了。

    南宫姣笑意愈浓,“你们不是最懂人心吗,哄得百姓宁愿不要口粮也不参与征兵,那就让你们发挥发挥长处。”

    她轻语,却如重山般压在他的脊梁。

    “我要的,是百姓皆知我澜瑛阁就是天命所归,加入我澜瑛阁,便是顺应天意。反之……便不用我多说了吧。”

    郭啸东听了,惧上加惊,“你想要夺取这天下?”

    天命所归,不就是用在这上头。

    南宫姣闻言笑出了声,“怎么?郭郎君也有此想法?”

    郭啸东低头,牙齿打颤,“公主说笑了,只是……只是这件事恐怕难办……”

    “嫌弃难办啊。”南宫姣好整以暇,慢悠悠一样一样往外抛,“我澜瑛阁的追杀榜,你可听说过?或者,我将这封信,送到寿王手中?三选一,这下,总有轻松些的吧?”

    追杀榜往日只解决江湖恩怨,对待他们这样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就是杀鸡用牛刀,断无逃命的可能。

    寿王……被寿王得知此信,他们就是叛徒,哪还能有命在?

    这是不从就得死!

    “我做!”郭啸东失声。

    抬起头,不住虚喘着气,“……我做。”

    “那你可记得做好一些,招进来的兵若有二心,你便与其同罪。到时,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南宫姣起身,拍拍衣袖,“这封信,就留着给你做纪念吧,也好警醒些。”

    郭啸东撑着桌子才没软下膝盖,“是,是,一定办好。”

    对着南宫姣的背影恭送。

    澜瑛阁的人走了,宴席散了,整个院落中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几日未精心维护,秋日大风卷起的沙尘便将楼阁院落皆蒙上一层灰扑扑的色彩,一如里头的人一样,狼狈不堪,风度不再。

    “家主……”

    管事到亭前阶下,竟不敢上前。

    他从未见过家主这个样子,便是再迟钝,也知,此番怕是大祸临头了。

    郭啸东再也支撑不住,一下瘫坐在地。

    “家主!”管家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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