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姣回了一礼,直身道:“名号不重要,毕竟,我的来历,你也猜到了,不是吗?”
郭啸东目光凌厉,静了两息,才哈哈笑道:“澜瑛阁的鼎鼎大名,可不敢不知,咱们青川城,还得仰仗着澜瑛阁呢,您说是不是?”
话音刚落,又紧接着,“哎呦瞧我,说了这半晌话,竟忘记迎贵客进门了,二位请进请进!”
南宫姣举步跨入,郭啸东转身在前引领,南宫姣落后半步走在他身侧不远。
郭啸东十分热情的模样,“听闻您对我府中的戏曲感兴趣,真是让您见笑了,只是府中老夫人过寿,老人家就好这一口,我们做小辈的也没法子。毕竟人上了年纪,日子是过一日少一日的,戏也是听一回少一回,便禁不住应允了。现已近了尾声,若您想听,我再让他们唱一遍如何?”
“好啊好啊!”南宫姣没说话,倒是姬轻没忍住跳了出来。
她都期待半天了,能完整地从头至尾听一回,真是再好不过了。
南宫姣闻言勾唇,也跟他比着谦虚。
“叨扰贵府愧不敢当,是我家婢子不懂事,头一回听这青川城的戏曲,觉得新鲜极了,我禁不住她恳求,便也应允了。”
郭啸东面色顿时不太好看。
他说的是他家老夫人老祖宗,这人却拿婢女当筏子,直接将他们阖府都贬到了尘埃里。
可想到此人手段,还有那深不可测的身手,却是不敢反驳。
只好尬笑着,“哪里哪里……”
一路穿过三道门,才在府后花园东南瞧见了戏台子。
台子上热火朝天,上头戏子口中戏文如咚咚战鼓,铿锵迅疾。
老夫人坐在最前,似是眼神儿不太好,瞧见他们,眯着眼只唤二郎。
“快来二郎,你这友人来得如此之晚,错过了不少好戏,待会儿啊,得好好招待着补偿人家。”
郭啸东在老夫人面前眉眼俱笑,叠声应是。
安抚两句,便回身带着南宫姣二人到后排坐下。
座椅宽敞,宽木扶手边小案上摆满了瓜果点心,椅上有坐垫,后背有靠枕,皆是花纹精致、色泽明丽,非苏杭织物绣样不可得。
连案上瓜果,也有几种并非时令。
虽说离时令也不远,但这就意味着他们郭家还有专门的冰窖低温存放保鲜。
尤其现在包括之前,普通人家连时令瓜果都几不可得,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专门存放。
便是皇宫,之前在皇后那儿,她也没见过如此奢侈享受。
澜瑛阁倒是富可敌国,但阁中不兴搞这些有的没的,银子向来都花在刀刃上,她也从未想过要这般享受。
郭啸东见她目光久久停留,遂揽袖恭请,“我郭家旁的没有,这些花样吃食还是不少的,贵客怕是之前也少见,不如在此品尝一二?”
南宫姣抬头,意味深长,“而今城中紧缺的,贵府倒是富余不少。”
“嗐,”郭啸东摆手,故作谦虚,“这些都不当什么,招待您,再好的也不为过。”
“那真是不巧,”南宫姣勾唇,“我一向不贪口腹之欲,今日晌午也是饱腹而出,有些兴趣的,也只有贵府的戏曲了。”
“郭郎君自家院子里唱的戏,也得好好听才是。”
“是是是,您说的是。”郭啸东瞥了眼她的侧脸,便也转过头去看戏台。
既然油盐不进,何必多费口舌。
一时,只余台上戏腔萦绕着这一方院落。
台下人向台上看去时,城外焚烧尸体的滚滚浓烟就在东北,正入眼帘一角。
院中郭家众人倒是恍若不觉,又或是司空见惯乃至视若无睹,只顾应着戏中唱词不时欢笑。
南宫姣面无表情,余光里,连姬轻这么个心智不全之人,都盯着那处浓烟笑不出来。
姬轻兴奋劲儿退下去,渐低眉郁郁。
时而不安地看向南宫姣,欲言又止。
南宫姣看似在认真看戏,实则不动声色观察府中诸人,乃至院中陈设,周边雕梁。
西北荒凉,旱灾之前,青川算是其中富庶之地,但也不应富庶至此,可偏偏,郭家又只有在青川城内有产业置地。
那究竟是什么,一直支撑着他们过如此豪奢的日子?
也不知,是只有他们一家如此,还是青川城内富户家家如此。
日渐西斜,台上戏声也唱罢了,老夫人听得开怀舒畅,大声叫赏。
在旁簇拥着老夫人的一众家眷也喜气洋洋,谢幕过后,祝寿的吉祥话就没个停歇。
南宫姣冷眼看着,郭啸东在侧不动,是陪也是看着她。
他听南宫姣侧头向她那婢女问,“姬轻,你还想听吗?”
姬轻不想,可经过调教,现在也知道了要看主上眼色行事,她张口,迟疑着,不知该说想还是不想。
南宫姣:“无妨,想便是想。郭家如此好客,也定不会推拒,郭郎君您说,是也不是?”
郭啸东皮笑肉不笑,“自然自然,定让您二位宾至如归。”
姬轻看着郭啸东,有些畏惧地缩到南宫姣身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娇声,“姬轻都听主上的!”
主上二字一出,郭啸东脸色骤变。
此人竟然真是澜瑛阁主上!
下人来禀报他时,他还斥责,说那传说中的不祥公主不可能来这种小地方,而且消息里明明写了他们身在支殷山自顾不暇,他就觉得更不可能了。
可现在,真人就在他面前。
如同巨虎逮住小鼠,心肝胆都要吓没了。
再想想现在城中流言,入骨的恐惧直冲天灵盖。
可郭啸东也不是一般人,既然已经找上了门,能挣扎一会儿是一会儿,再……再说,她也不一定就是要对他们下手啊。
听说这个公主自幼批命不祥,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指不定什么好东西都没享用过。
而他们郭家,最不缺的就是好物什。
可转瞬想到澜瑛阁,想到澜瑛阁不知有多少个铺子遍布天南海北,哪能缺得了奇珍异宝,刚升起的念头还未成形便碎了。
只能强压恐惧,勉强稳住心神。
扯出的笑容不知比之前恭敬了多少,就是太过僵硬了些。
“公主想听什么,我便让他们唱什么,唱多久都是行的。”
南宫姣却是看也没看他。
侧身揉了揉姬轻的头发,引得姬轻刻意低下身子,在她肩膀处蹭了蹭。
南宫姣看着她别扭的姿势好笑,“行了,别撒娇了,这么半蹲着也不嫌累得慌。说说,究竟是想听还是不想听。”
姬轻见糊弄不过去了,嘟唇低声实话实说:“想还是想的,但就是不想现在这时候听,外面那么多人都被饿死了,我却在这里听戏,我……我就算听也听不进去。”
“是那边的烟吗?”南宫姣温声道,“若是不想看到,我便命人将它灭了。”
姬轻睁大眼睛,似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可,可是死的人已经死了啊,而且我听……听你们说,要是不烧,大家会生病的。”
南宫姣满意笑了,“那便依你。既然不听戏,我们回去可好?”
姬轻抿唇,可劲儿点头。
南宫姣回身,对郭啸东道:“想来我这婢女只有在城中无饿殍,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才有听戏的心思了,今日,就不多打扰贵府了。”
郭啸东一听她说要走,心下一松,“无论您什么时候来,鄙府皆恭候贵驾。”
南宫姣颔首。
行至正门,看到守门的人又多了些,门后头也换了两根木头抵着,此刻听郭啸东之令,一同上前,合力将木头搬开,打开大门。
“郭郎君。”门洞中央,南宫姣回头。
郭啸东浑身肌肉立时紧绷,几步上前,弯下身子。
“我此次出行,是密访,若是让我在其他人口中听到一二风声……”
“您放心,我们阖府上下定然保密,只字不言!”郭啸东三指并出,指天发誓。
“还有,”南宫姣轻笑,“我这婢子不懂事,看戏的兴致恐持续不了多久,还请郭郎君,让我们早日心无旁骛地听一场戏才是。”
“是是是……”郭啸东应着。
可南宫姣话音未落,便抬了步子,此刻早已走出去一段距离了,他现在是对着空气低头哈腰。
良久,郭啸东才极缓极缓地直起身子,退回来,目光凝重看着大门在面前关上,越来越远的两道人影在视线中成了模糊不清的点,最后被紧闭的门扉挡住,彻底消失不见。
南宫姣说的一番话,在脑海里滚了三滚,越想越惊心。
她这是,要他们郭家,解决青川城内的饥荒吗?
原先面对这场饥荒,他们不关己高作壁上观,此刻,却成了悬在整个郭家头顶的铡刀。
郭啸东这些年经历不少,如何不知他们之于澜瑛阁,便如同蜉蝣撼树,难道当真就得抛却所有,散尽家财达成她所说的条件,才能有一条生路吗?
可,可现在城中的情况,就算他们散尽家财,也最多只能缓和个五日十日,哪能逆转乾坤?
到时没完没了,何时是个头?
府中管家见人都走了,此刻出来,到了郭啸东身边。
轻声道:“家主,朝廷那边,不是一直在通缉这位公主吗?咱们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