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

    再加上宫中变故,一齐为他们澜瑛阁争取了更多生存空间。

    勉强不算亏本。

    这样想想,也算得上值得。

    可实际上呢?

    她差一点,就送了命,再也回不来了。

    若这回她当真没回来,澜瑛阁阁内重新洗牌,在外部还有这么多危机的情况下,很难安然过渡。

    不说远的,就说各个分阁的阁主,不少辈分高年纪大,武功也不弱。

    若是指定萧晟继任阁主,他们定然有人不服气,可若不是萧晟,又很难找出一个更合适的。

    更何况,她当时那种情况,很难留下只言片语。

    只想想当年她继任之后的情况,就知道,若想坐稳阁主这个位子有多艰难。

    信奉武力至上的地方,要想管得住人,威信必须得生生用血堆出来。

    那时候她有祖父旧部及自身武力可以依靠,可是其他人呢,现在阁中她手底下,没有一人有这样的条件。

    就算是元老级别的某些分阁主,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到时外部虎视眈眈,内部争权夺利,一不小心就是分崩离析,祖父舅舅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那她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脸面去见祖父他们。

    如此种种,越是想得清楚,便越是愧疚难当。

    她一开始醒来,恨不得身中数箭掉入江流的是她。后来,慢慢的,开始庆幸,庆幸他救了她。

    这想法自私冷血到自己都不想承认。

    可是想想那么多的阁众,想想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的澜瑛阁,再看看眼前的支殷山,不可抑制地,一日比一日清晰。

    原来,这就叫上位者。

    她竟然庆幸,自己的思虑不周有他人的性命来承担后果。

    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还是会牵她的手,会予她肩膀依靠,会时时刻刻不计得失陪着她的人。

    她的心都那么痛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刘叔澜淙他们说的那些情感里,不应该恨不得代心爱之人受过吗?

    她怎能如此自私。

    南宫姣默默将头埋下去,埋得低低的。

    掌心覆面,泪水一刻不停,将每一处纹路濡湿。

    再顺着袖口染湿内衫。

    这么多天,她头一次,这么无所顾忌地哭出来。

    哭得全身颤抖,双目胀痛,头昏脑涨。

    可她却觉得自己的泪水都是冰冷的,就像自己慢慢冷下来的赤忱与热血。

    他的面容又出现在自己眼前,浑身被血浸得红红的,笑着,安慰着,说:“小娘子,快走!”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麟德殿外初见,她就是在利用他……

    不,初见不是麟德殿,是不知哪处宫殿的雪地里。

    可就算那时,她看他,其实和看路边的小猫小狗并无区别,救他只是顺便为之。

    哪怕之后因此受了寒高热不退,也算不得什么恩情。

    那时候,她的善心,对小动物和那些可怜之人都是一视同仁。那日,就算不是他,是另一个人,她也照样会给他那些东西。

    他何必因此寻了那么多年,最后还心甘情愿上赶着被利用。

    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

    司空瑜……

    南宫姣死死捂着唇,克制不住的呜咽从缝隙里溢出来。

    我都找了你好多好多天了,好多次,我都想着亲自去那处看看,但总是逃避。

    你怎么还不出现呢……

    门口守着的刘延武依稀听到什么响动,叫了一声没听到回应,疑惑地折身进来时,便见他的小公主小小的一团缩在椅子上,颤抖着独自哭泣。

    他一下怔住,心痛如绞,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小公主?”

    近日小公主表现得如同以前的老阁主一样,别说底下的人,连他都差一些忘了,小公主这些日子所经历的,已经远远超过她过往十六年的所有经历了。

    她不过十七,怎么可能真的像那些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一样水火不侵呢?

    南宫姣泪眼朦胧抬起头,面上湿漉漉的,她拉住刘叔的袖子,哽咽着问:“刘叔,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刘延武蹲下身,温声问:“小公主觉得哪里错了?”

    南宫姣手用力到颤抖,哀戚道:“我不应该去什么断天崖的,若我不去,就不会,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了。”

    就算不提司空瑜,还有那么多牺牲的阁众。

    群英宴上,头一回摆了那么那么多的牌位,山中新建的英灵祠都差一点放不下。

    他们原本,都活得好好的,是活生生的人啊。

    凭什么就这样死了?她何德何能!

    刘延武怔然,很快反应过来。

    “可是小公主,您有没有想过,”刘延武认真道,“若您当时不去,之后,可能会死更多的人。”

    南宫姣看着他,泪依旧不停。

    她当然想过。

    “就算如此,那也只是可能罢了。也有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牺牲。”

    刘延武:“之前,您也不知燕昀王军与灰衣人是一伙儿的,若没有他们,您的决定就没有半分不对。”

    “假如不去断天崖也是一样,就算我们所有人都平安抵达这里,可没有兵分两路引开敌人,极有可能我们面对的就是紧追在屁股后面的灰衣人,和很快就会到达的北军。而我们,也根本来不及布置这么多机关阵法,这种情况下,极有可能全军覆没。”

    “您仔细算算,是不是这个理儿?”

    南宫姣咬唇,湿漉漉的睫毛一点点垂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公主,您将整个澜瑛阁从濒危中盘活,已经没办法更厉害了。”

    刘延武拿出帕子,为南宫姣擦手擦脸。

    “而且,您的想法不对,您太仁善了。”

    “仁善?”

    刘延武道:“当日,您就应该狠狠心独自逃命,他们为了您的安危而死,该是荣耀才是。您还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牺牲愧疚自责,没的折了他们的寿,下一辈子投胎的功德都不够。”

    南宫姣破涕为笑,“刘叔,你这说得哪儿跟哪儿啊。难不成,我的命就比他们高贵吗?”

    “正是如此啊。”

    刘延武异常郑重,甚至于有些恨铁不成钢,“便是我万死,能换得小公主自此安康,都是应该的。”

    “再说阁中的人,这些年若不是您,他们哪还能这般好好活着,尸骨都不知丢到何处去了。您既然救了他们的命,他们以命效劳,本就理所应当。”

    南宫姣头一次如此直面刘叔的想法,难掩震惊,一时无话。

    想了想,想到一点。

    “那司空瑜呢,他总不是阁中的人,性命也不是阁中救的。”

    “他啊,”提到司空瑜,刘延武神色有些许缓和,“他虽好些,但依旧不能与小公主相提并论。能这样以自身性命换得小公主一命,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得小公主日日惦念,难不成还不足够?”

    南宫姣看着刘叔,缓缓收回手。

    “刘叔,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

    刘延武道:“自然,不止我,阁中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南宫姣抿唇。

    这些年她久居深宫,虽时常出来办事,但也与阁中底层接触不多,她对他们想法的印象,还停留在初接手时,有些人喊着,若是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她就应该自请卸任的话上。

    还有她毫不留情出手整治时,那一双双通红的,含着刻骨恨意的眸子。

    之后,她便总觉得,她为他们提供庇护,他们为阁中办事,这就是明确的交易,除了亲信,其他人哪谈得上什么肝脑涂地。

    她得人心,那是因为她做得好,崖边甘愿以自己换阁众平安,他们感激,知恩图报罢了。

    原来,真正在他们心中,就算她做出相反选择,他们也甘愿为她而死吗?

    这也没几年吧,变化这么大,这么彻底的吗?

    “可是刘叔,在我看来,你们的命,与我的命,没有高低贵贱,也没有谁天生就该为谁死。”南宫姣的眸色认真,平静。

    刘延武:“所以您仁善啊。得此主君,是我等之幸事。”

    看着南宫姣的神情,刘延武渐渐明白过来。

    循循善诱:“小公主,虽然您这样认为,但现今的世道并非如此。像我这样的奴婢,还有像许多阁众那样的普通百姓,天生便低人一等。

    若没有您与老阁主,没有澜瑛阁庇佑,便时时刻刻都能被人随意欺辱。

    在有权有势之人眼里,我们不过一条贱命,杀了便也杀了,哪还有什么公道。

    那么多亲眼所见的惨相,大家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能够身处澜瑛阁,能够在您的带领之下过正常人的日子。”

    “我敢说,就算是司空郎君,救您时,也是这么想的。”

    “是,有些文人是会写什么天下平等,人无贵贱之类的话,但终究不过动动笔杆子,他们自己,不还是削尖了脑袋往功名利禄里钻?

    但您不同,您身体力行,在澜瑛阁中,大家是真真正正能感受到平等的,不看出身,只看本事。阁中就算是上位者,也不能对下位者随意施为。”

    南宫姣无言,她的想法,和刘叔的想法,可谓是天壤之别。

    甚至觉得,刘叔口中说的这个人,是她吗?和她对自己的认知可一点儿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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