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阵

    现在想想,若不是这么一根筋只想着大道,想必他早就放弃研习什么阵法了。

    阵法之道,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带来功名利禄,要没些执拗的信仰支撑,哪里坚持得下来。

    南宫姣也就问了一句,便抛诸脑后。

    低头就着烛火看舆图。

    上面放置的小小黑色陶俑,就是敌军所在。

    今日午时刚过,朝廷北军就已经抵达支殷山,在山下不远处扎营。

    想必要不了多久,他们略作休整,就会攻打支殷山。

    虽然长途跋涉马疲人倦,但以他们目前的状态来看,这个休整的时间,最多不过一日。

    也就是说,早的话就是今日夜里,再晚也晚不过明日午时,定会出兵。

    “主上,可要我们趁他们兵马疲劳之际先行下手?”

    南宫姣摇头,“我们这么点人,就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又能耗得了几成兵力,反而打草惊蛇。”

    “这一仗,归根到底,求的也不过是以逸待劳,他们一直不出手,反倒正中我们下怀。”

    国库空虚,灾荒不断,镇国大将军要养那么多兵马,库中银钱又能支撑得了多久?

    拖过这一段时日,孰轻孰重,相信他自有决断。

    夜渐渐深了。

    南宫姣向后靠在圈椅上,仰头看着桌案正对门窗外的皎洁月色,眸子眯起。

    她抬手拍了两下。

    看着进来等候传令的人,勾了下唇角,“将探子全部派出去,北军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让我们的人先休息,等我的号令。”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可不能到头来,北军吃饱喝足,他们自个儿倒是累得够呛。

    “是,主上。”

    传令人跑出去,传递给不远处等候的一队人。

    接着,这一队人四散跑开,一路疾行,将南宫姣的命令准确无误传达给各处的负责人。

    一时,到处皆是高声令和声,一个接一个地自林间山头飞扬而出,伴惊鸟同行。

    南宫姣扶案起身,绕到厅前,负手而立。

    派出去的探子三波轮换,就算并无异样也要一个时辰传回一次消息。

    万事俱备,只待战鼓敲响。

    主楼之前,大门两侧一人高的石台上燃着照明的火盆,照亮前方道路。

    自此而始,每隔一段,便立着一方,星罗棋布,通往山中各处要道。

    偶有人自其间奔跑而过,火光一直跳跃。

    自深夜到凌晨。

    再到苍穹大地即将醒来的前夕,天色将亮未亮之时。

    骤然。

    一声尖鸣划破寂静,长长冲天而起,在高处炸开一片深红。

    南宫姣就和衣歇在厅堂屏风后的软榻上,此时猛然睁开眼,起身瞬间高声喝令,“来人!”

    早有传令者手握信号弹正对着门外天空,此刻随着她一声“传令”凛然荡开,拉下指环,信号弹高飞上天,刺眼的黄光如日轮般照亮天空,瞬间将前一个信号的余烬全部覆盖。

    紧接着,不需几息,四下火光全部熄灭,整座支殷山一下沉寂下来,连人行走之间的响动都全然不见。

    猎人已将兽夹打开,只待君入彀。

    唯一一处还有些人气儿的地方,便是南宫姣身处的这一间厅堂。

    不但摆上了早膳,还有一碗刚刚熬好不久的汤药,尚冒着热气。

    南宫姣慢条斯理用着早膳,稍稍放松下来时,面色显出些许苍白,又渐渐随着汤食染上红晕。

    中途有人来报,各处传令点人员皆已妥当,南宫姣颔首,刘延武在旁代传指令,命他退下。

    传令点每隔一段便有一个,若为宽广无障碍处,则选目力好之人,若为树木丛生、山体遮挡处,则派善耳力者以特制哨音传递。

    如此从各个方向连通南宫姣所在主楼,无论是自前线传回消息,还是从主楼向外传递命令,都畅通无阻、极为迅速。

    自此,不再使用探子的飞鸽传信,而是从前线经由一个个传令点不断传回消息,由令者入内禀报北军据此距离、所在方位及所用阵型。

    南宫姣最后喝完汤药,转过桌案行至舆图跟前时,令者跨过门槛,冲到屋内,抱拳禀报:“主上,北军已至山下,前锋部队在前,后分左右两翼,正在准备攻山。”

    南宫姣闻言抬眸,眼风一递,如射出一柄锋利的薄刃,割出嘲讽。

    嗤了一声,“直接攻山?可不是他们北军的作风。”

    将领随主,曾经镇国大将军还在边关亲自领兵时,善断之余,狠辣阴险众人皆知,尤其某些时候无所不用其极,行事骇人听闻。

    连燕昀边军都有被激得火冒三丈的时候,失了分寸,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赫赫战功传回京城,朝堂上自然只看捷报,自觉扬眉吐气,又哪里会管这些细节。

    只有澜瑛阁,分门别类汇总成档,早在一切形势未明朗的时候,也就是她祖父时期,便一直留意,到她接手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柜子的情报,全是关于镇国大将军领兵打仗的习惯。

    也幸亏如此,否则,后来镇国大将军回京之后从未再亲自前往前线领兵打仗,再想收集就难了。

    时隔许久,就算能够收集也是道听途说,难以如此准确。

    南宫姣眉梢轻挑,一抹冷然的笑意破冰乍现,“不是让抓了些乌鸦吗,等他们的人开口喊话的时候,尽数放出去,确保那些乌鸦挨着他们的头顶掠过大军。”

    令者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些乌鸦是做这个用处的。

    当真是嘲讽拉满!

    世人一向视乌鸦为不祥,在他们喊话的时候放出去,不就是明晃晃说他们是乌鸦嘴吗?

    再怎么训练有素,此时也没忍住露出些许幸灾乐祸。

    耐着笑意迅速抱拳行礼毕后,跑出去传令。

    不多时,乌鸦便在山岭各处,正对着北军的上方铺开,只待打开笼子。

    南宫姣好整以暇,静静等待消息。

    她倒也好奇,除了那老三套,他们还能喊出来个什么话来。

    离间军心,让他们束手就擒,再大肆展开说她的不祥批命如何如何。

    还是得有些新意才是,不然那些让她耳朵都起茧子的话,可起不到什么效果。

    他们,也当真没让她失望。

    不知道北军使了什么法子,或是干脆让大军中那么多人一同喊话,声浪直直往支殷山席卷而来,南宫姣在山最中央,又高又远,都能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估计前线阁众都得捂上耳朵。

    “南宫姣,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竖子,不识好歹,伤了圣上不说,还罔顾镇国大将军对您的照料,自宫中逃出,带领叶家澜瑛阁成了叛国贼,扰乱生民朝堂,恩将仇报,犬彘不如!

    枉你还是我永陵的一国公主,弑父伤兄,目无尊长,你澜瑛阁也就任由这么个牝鸡司晨的歹毒妇人执掌,如此行径天理难容,迟早天打雷劈!

    还以不祥之身惹得老天降下天罚,使我永陵饱受旱灾之苦,江河干涸,田地颗粒无收,饿殍遍地,你便应以身祭天,平息天怒,怎还有脸苟活于世!”

    南宫姣昂首立在廊下,娇小的身形巍然不动,面上无丝毫情绪,只淡淡侧过头,“再给他们强调一遍,忍住,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令旗挥舞,随着声浪翻飞。

    中间一段低鸣的哨音,再之后,旗子便将命令传到了真正的前线。

    山中每一个人,都怒发冲冠,忍得青筋暴起。

    尤其前线。

    萧晟卫瑛他们随手就能扒拉下来两个要不管不顾往前面冲的,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偏偏此刻忍不住,不甘不愿重新匍匐,灼泪从赤红的双目滑过粗粝面庞。

    听着这些侮辱自己主上的话语,简直比杀了他们都难受。

    心中恨意冲天,想象里灵魂越过身体,早已冲入敌军,化作大力巨人,一个一个,将这些口吐污言秽语之人徒手撕成碎片。

    中间萧晟赤藤面具遮住面容,唯露出一双狭长凤眸,眸光冰冻三尺。

    或许之前,他还念着他们是永陵同胞,只是立场不同,与镇国大将军的恩怨不应太多牵扯到底下将领乃至士兵身上。

    但今日之后,全然不同。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既然这样喊了出来,如此雄浑坚定,又有几人不是当真这么认为的?

    左方卫瑛手紧紧攥着剑柄,剑气冲天而起。

    目光锁住前方放出去的乌鸦,铺天盖地如黑云压境,正朝着北军而去。

    右方澜淙咬着牙,嘴唇嗡动,不住无声咒骂。

    论骂人,他过尽千帆,见识不可谓不深广,真拼起来,就凭他们能说得过他?

    风流浪子,羽扇倜傥,不仅风雅诗句信手拈来,那些所谓粗鄙的话语,他也同样精通。

    后方的洪嫆与薛渐屏默默站起身,脚尖一点,分别上了一棵粗壮树木,隐身在枝干后树冠中。

    目光透过树叶的空隙,自高处向下,一览无余。

    天边已经渐渐亮了,旭日东升,一点一点吐露光芒万丈的深红,耀眼的金芒洒落人间。

    乌鸦铺天盖地,翅膀展开,黑色的羽毛层叠着拼成一片无边仙毯,披着朝阳撒金的流光彩纱,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晕。

    铺满眼帘,展开满满涤荡人心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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