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宴

    令牌上血渍暗沉,却被保护得很好。

    “小公主……”

    刘延武担忧地注视着。

    南宫姣微微侧头,看不清神情,问:“还有其他人的,可都收回阁中了?”

    刘延武轻叹了口气,“阁里头把能找到的那些,都带回来了。”

    也就是说,还有许多没找到的。

    尤其断天崖,那是灰衣人的地盘。回来后,南宫姣本就严令外出任务时避开那周围。

    南宫姣抬眸,十指紧紧攥着手中令牌,“好,让他们安排一下,两日后,举群英宴。”

    群英宴,不同于外界公认的汇集八方英才之大宴,在澜瑛阁,单单是指为了往生英灵所举行的祭奠缅怀之冥宴。

    宴饮之中所设酒水佳肴,那些牺牲的兄弟案前,也都有一份。

    在澜瑛阁中,只要提到群英宴,指的就是这个祭奠英灵之宴。

    每逢牺牲人数太多的任务过后,总会有一场。

    而这一回,规模前所未有的大。

    南宫姣身着素缟,带领着支殷山阁中的兄弟,手中捧着一个大大的木盒,一步一步,向最高处行去。

    木盒中是英灵遗物。

    能找到身份令牌的,便放的是身份令牌,若是找不到,就寻一件贴身饰物放入其中,以物代人入英灵祠。

    南宫姣恢复不久,走得不快,沿路除了白帆纸钱,便是沉沉压下的肃穆寂静。

    风声如哭号,不少阁众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牺牲之人,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是互许终生的伴侣,更是澜瑛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值得上澜瑛阁之中,最高的庙堂。

    支殷山最高处,有着至今修建得最完善的一处楼阁,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

    早有专事祠堂的主事在此迎候,见到大队伍浩浩荡荡到来,跨过门槛,双手向前,低下身子,行了一个拱手的大礼。

    礼毕,无声引着南宫姣等前排诸人入内。

    最高处放牌位的桌案一阶一阶由下而上,南宫姣走近,将手中木盒放在最前的低案上。

    后退一步,在唱礼声中带着底下的人稽首行礼,往复三次。

    再亲自将木盒打开,于萧晟、澜淙、卫瑛、洪嫆、薛渐屏的帮助下,一个一个,将这些木牌或衣物对应于牌位放好。

    至此,礼毕,宴启。

    在这场宴上,唯有死者在上首,南宫姣在下首左侧第一,底下依品阶依次排开落座。

    宴会开始于黄昏阴阳相逢之时,仿佛选择此时,在死者牌位面前,生者便可短暂与死者重逢,或嘱托叮咛,或诉尽衷肠,或送上引路钱,总归暂解思念之苦。

    宴上诸人,或哭或笑,或走下席位手舞足蹈。

    只有南宫姣,静静坐在原处,以手撑头,不时饮两盏茶。

    刘延武以为她还在想那个燕昀质子,到南宫姣身边,“小公主,我们这儿之前也留了司空殿下两件旧衣,可要……”

    南宫姣看了刘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轻轻回了一句:“不是在找吗?”

    刘延武忆起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看着自家小公主的目光是说不出的难过。

    当日情形他们自己人都知道,那么多箭矢穿过身躯,就算不掉入河中,又哪里活得了呢?

    日日派人找,找了这么久,一直到下游几十里之外,都没发现踪迹。

    说不准,早就被河中的鱼吞入腹中,连衣裳碎片都没了。

    古老悠远的哀歌不知从哪一人口中开始,厅堂每一人都安静下来,不由自主、神色肃穆地唱着,歌声合在一起,传出楼中,感染外面的每一个人,再慢慢响彻整个山头。

    唱得哽咽、泪湿衣襟,也一直不停。

    苍穹深黯,大地苍茫,仿佛天地也在与人一同哀戚。

    南宫姣缓缓起身,广袖随风而动,她在歌声中转身。

    时辰到了,宴,也该散了。

    却有好事者念及司空瑜的贡献叫住她,“主上,司空郎君亦是我澜瑛阁的客卿,阁中英灵堂,理当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是啊主上,司空郎君为了救您功不可没,我们早就不介意他的身份了。”

    南宫姣停住。

    山风微凉,月光盈白,如霜满袖。

    满身素缟,目上一层薄纱,都不比她姣好朗然的一身白皙肌肤,尤其面容,月色灯火之中,犹不似人间。

    南宫姣看着他们。

    曾经,司空瑜在她身边,其实阁中有微辞之人不在少数,只是不让她知道罢了,她便也装作不知。

    后来,得知司空瑜并不想与阁中人有什么牵扯,就更无所谓了。

    而现在,他们已经全无芥蒂,只因为他以命换命救了她。

    可,他已经不在了。

    她还没找到他呢。

    众目之下,她轻轻摇头。

    嗓音一如既往,却隐含疲惫与沧桑。

    “不必了,英灵,自然得已死之人。”

    她还没找到他的尸骨,他自然未死。

    这一句,超乎寻常地笃定。

    对上南宫姣的目光,四处寂静,站起开口的一个个立时明白过来,忽然不忍心再说什么。

    直到一人破开僵硬的氛围,“自然自然。英灵,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弟兄,与司空郎君自然无关。”

    大家伙儿相互对视,一齐点头,那架势仿佛比南宫姣还要笃定,“不错,是我们失言了。”

    “对对对,是我们失言了,望主上不要见怪。”

    南宫姣轻轻颔首,面上神情淡然得有些空洞。

    她转身离去。

    刘延武看着,心重重沉了下去。

    他将目光望向萧晟,却见萧晟也看着南宫姣离去的方向。

    还有卫瑛,他早就做回了专门护卫南宫姣的活计,坠在后面远远跟了上去。

    ……

    主楼阁中灯火通明。

    现实并未给他们多少喘息的时间,现在朝廷北军已经朝支殷山围了过来,至多三日就可形成攻山之势。

    他们先前的准备正到了需要用的时候。

    而这些日子,也足够澜瑛阁派出的探子探查,绘制出一份详细的舆图。

    风格与之前类似,只是这一幅,图中心不是京城,而是支殷山。

    永陵境内自是不必说,地形地貌乡县村落本就详细掌握。

    多的,是燕昀境内的地形特征与边军所在具体位置。

    燕昀多山,且荒凉险峻,在靠近燕焱山脉这一侧,并没有多少百姓,连游牧的帐篷都罕见,主要就是边军驻扎。

    而边军粮草的主要来源,是每年深秋时节烧杀抢掠边境的永陵百姓。

    这一行为,自永陵势弱,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京城皇族装聋作瞎不敢管,边境的军队也视若不见,只在他们撤退时装装样子追击一段距离,图一个面子上的好看。

    受苦的只有百姓。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边境这一带鱼龙混杂,治理一直异常混乱,连澜瑛阁的情报都难以深入,加上之前阁中主要精力都集中在京城那边,就一直没什么突破。

    这回总部迁到了附近,且正值夏末秋初边境相对稳定的时候,才较为顺利地得到了这一带的具体信息。

    舆图高高悬挂在前,南宫姣手执长杆,点着上头依次吩咐阁中掌兵首领,对应着北军行动布置兵力,充分利用地形优势,故布迷阵环环相扣。

    机关暗器先行,人力厮杀在后,最理想的情况,是让来者有去无回。

    且要显得轻而易举。

    他们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不少兵马,但招兵买马的计划才实施了不到五分之一,面对正规军,正面拼杀劣势太大,唯有智取。

    如今,他们亟需的,不是通过厮杀争抢地盘,而是让已有之地充分发展的时间与空间。

    这一战最好的结果,就是固守支殷山,将支殷山变成断天崖一样凶名赫赫,让人闻之便生退意的险地。

    最好全军覆没北军的先锋部队,再将场面整得血腥可怖些,北军统领面对这种情况一定会选择听候镇国大将军之令,南宫姣赌的,就是值此多事之秋,他不想损失人手,会命令撤退。

    到那时,论智计使手段,澜瑛阁大有可为。

    乃至围困也不怕。

    北军都是普通将士,他们困得住阁里的普通人,却困不住高手,他们大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里应外合,运气好些,说不定能将他们包了饺子尽数吞吃入腹。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阁中所立掌兵者,越听眼睛越亮,就差拍案叫绝了。

    南宫姣最后肃容提醒,“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打好第一仗,否则一旦威慑不成,让北军势如破竹攻入山中,到那时,便是逃命也来不及了。”

    “是!”

    “是!”

    皆抱拳行礼,唯萧晟沉声应是后多添一句:“主上放心,我们定不辱命!”

    一时,整个主楼战意轩昂,雄赳赳似有兵戈光影冲天而起。

    南宫姣撂了长杆,拍了拍手,“记住命令了就走吧,时候不早了,明早还有其他事要议呢,别耽搁了。”

    而这个其他事,却是与生民有关。

    第二日一早,各处分阁的情报信鸽从各个方向涌入支殷山。

    主楼中这几日专门设了信鸽处,一只只鸽子被人抓着,依次有序放入笼中,机关传送到另一头由专人取下信筒放入木盒,分门别类送至堂中由刘延武亲启,整理好后整整齐齐放到南宫姣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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