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乐？围着神女殿这所有的树都是千乐呀，到了夜晚就无风而自鸣，每一夜的都不一样，故得名千乐。”
脑海里是安颜的讲解，而耳边，却是那清脆空灵的乐声，她想起来了，她原曾听到过，在到来的那一夜。
灵衣站在这满地的浅白淡黄中，她微微抬眸，月凉如水，月夜的光辉降临在这片金黄之中，让人莫名觉得格外安逸美好，她几乎可以想象到白天，太阳的光耀透过千乐树叶细细筛下来，流光随着指尖转动的场景。
不由自主地，她伸出了手，想捧起一泉月光，而下一刻，一阵头晕目眩。
“神女大人，为何不告诉他呢。”
“告诉他什么。”
似是一对主仆在对话，她望不清面容。
“告诉他...其实安愿大人您...从未出过这座城...”
“你说，城外，会有什么呢”
“大概...会有...”
“其实你也不知道。你看，你也会选择骗我。”
“可大人，那些始终是不真实。如若有一天他知道了...”
“你看这灯都的白天，美嘛？”华服女子打断了她。
“可它始终是假的，就像这寸停留在我掌心的阳光，始终没有真实的温度。”
“可对于灯都的百姓来说，这重要嘛。”
那女子还在说着什么，灵衣极力望去，也无法窥见她容颜半分。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活着，已是不易。”就像是一声叹息。
“那便快乐地活吧。”
她说着，渐渐转过头来，让灵衣有种自己被前人发现的错觉，只是在即将看清那张娇颜时，强烈的光刺痛了她的眼。
“呼呼！”待灵衣回过神来，自己早已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连连喘气的贪婪模样像极了即将溺亡之人。
又是她人的记忆碎片，又是不经过她同意就闯入她的身体里。
她顺着树干缓缓滑下，每次接收记忆都会让她有点吃不消。
等她滑到底时，才恍然发现在她读取记忆的片刻，这里便铺满了一地的千乐叶。
“那便快乐地活吧。”
忆起那女子最后说的话，灵衣总觉得她像是在对她自己说，又仿佛是在向千年后无意捡到她记忆碎片的她说。
“你似乎并不快乐。”
她突然想起，她曾这般问过安颜。
“我觉得它更快乐。”记忆中，她指着窗外的那只翻飞起舞蝴蝶笑着说道。
即便万人敬仰又如何，不过是命运附加的锁链，她甚至不如一只能自由飞舞的蝴蝶。
“神女的人选不止一个，偶尔也会有大臣们不喜欢的人选，所以神女殿守卫森严，上任的神女都会在神女殿布置结界以此来确保自己的安全。”
“与其说矜贵，倒不如说是被困在这里了。”她憨笑着，自嘲着。
思绪收回，灵衣凝神沉吟，望着眼前这繁华尊贵之境，莫名觉得它更像是世上最大的牢狱。
她默然起身，晃了晃脑袋，想借此把那些干扰她内心的思绪甩出去，她暗自下准了决定——不再继续想这些与她原来的目的背道而驰的东西。
她向来喜欢当局外人，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
她还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标。
垂眸，望着这满地随便捡的千乐，灵衣却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知道因为神女结界的缘由，加上吟川作为好几代前的神龙自然不好随意干涉这一代神女的掌权，所以他不自己来取千乐避免不必要的争端也很正常。
只是她总感觉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在那密密麻麻的千乐中，她恍惚间看到了其中一片隐隐约约带着微弱的荧光——那是神域的气息。
意识到这一点，灵衣的胸腔内莫名燃起一股怒火，捏紧了拳头，有些恼火。
这世间存在很多不为人知的神域，神域中住着大大小小不同的神明，一个神或者某一族各自有各自的领地，就像沧溟海域底下藏着吟川这类神龙的神域，又譬如灵衣的本族虽不是神明，但也有自己一族的神域——溪间月。
而神域无处不在，可能藏在天空落下的一滴水滴中，又或许隐在树干的某一条缝隙中，很少有人可以感知到它们的存在，更别提进入那神圣之地。
而灵衣，不仅能敏锐捕捉到神域的气息，即使神域再渺小。不仅如此，她还可任意穿梭其间。
这是她一直不想提起的能力之一，连同行的离垢都不知道她有这个能力。
而如今，不知到底是凑巧还是刻意引导，总之她知道她这次必须得去使用这个早就被她封存已久的能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无形中给了她一巴掌，让她有些恼羞成怒。
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没有忘记是自己因为想知道母亲留给自己的东西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才踏上离家的旅程，虽早已做好暴露自己的觉悟，但她仍有些不适应。
那些能力，被她抛弃太久了。
松开紧握的拳，她合眸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那股怒意。
睁眼，她咬了咬牙，再没有一丝犹豫一跃而入，刺眼的白光逼得她紧闭双眼，即使用手臂抵挡也挡不住那抹强光。
不管遇到什么神明，在她行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只是还是会偷偷祈祷希望不会遇到脾气火爆的神明。
一叶天——在她进入的一刹那，她得知了这片神域的名字。
“啊...这里好荒凉啊！”
几乎是进入的同时，她的耳边响起一道陌生的少女音。
“什么？这原来是你的神域吗？原来你是神啊！”
那声音清甜，总让她想到那伫立于枝头欢快歌唱的鹂鸟。
“哇！你好悲观啊！没出去过就没出去过，我去过，我来跟你讲！”
“荒凉神，荒凉神，我来看你啦！”
“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第一次见你本来是想求你帮我实现一个愿望的。”
熟悉的晕眩感冲击而来，灵衣知道，她又在被动地接收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某个人的记忆碎片。
那是一道清脆甜腻的嗓音，让人仿佛置身于冰雪融化时的叮咚小泉。
可惜的是，她只能隐约看到声音主人的背影，她身着红白相间的华服，其他的望不真切。
“我叫安愿，你叫什么呢？”
“我吗？君陶。你的名字，真好听，一定包含了很多人的期许吧。”
“是吗，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安分守己的安，负心违愿的愿。”
守在这座城里等待献祭的那天，是我该守的己，想不顾一切，逃出此城，便是我不该有的愿。
灵衣听到，少女在心里暗自补充的话语。
“呼！”如大梦初醒一般，她惊醒，入眼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只见他面色红润，但全身上下白得接近透明，他的眼睛透亮得有些不真实，总让人想到那不染一丝尘的琉璃，干净而脆弱。
“你醒了。”少年似乎从她进来便一直守着她，直到她苏醒。
“君陶...”灵衣有些吃力地睁开眼，意识模糊间开了口。
“你知道我？”少年似乎有些腼腆，脸颊绯红，看着像一个可爱软糯的小包子，他歪着脑袋嘴角突然有了笑意，“是安愿告诉你的吗？她来了吗？要来看我了吗？”
听着跟安颜如出一辙的多连问，整得灵衣一激灵，直接清醒了过来，待分清了眼前的处境，她顿时有些后悔自己说话不经过脑子。
原来刚才那是安愿的记忆碎片。
安愿神力强大，灵衣几乎可以猜到应当是安愿无意间误入这片神域，又因为什么原因时常往这跑，所以这里才会残留带着这么强烈情感的记忆碎片。
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据她所知，安愿，是千年前的神女了。
“安愿，是你什么人。”她突然想问。
似乎所有人都在提起她，那个千百年前就已经消逝的神女。
“什...什么人...”听到此话，君陶猛地偏过脸去，像是害羞又像是紧张，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欲盖弥彰般声如细蚊地解释道，“她...她她她是我十分崇拜的人！”
“为何？”
听到她的疑问，君陶的笑容一僵，像是想到什么不想提起的往事一般眉头紧锁，等他调整好坐姿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我只是个被遗弃的神明，如你所见，神域渺小的几乎看不见。虽同为神明，但我并没有什么能力，弱像蚂蚁一般一捏就死，连这么一个极小之地，我都没有能力出去。”
他双手抱膝，头轻轻枕在膝盖上，脸却是面向她的，眼神干净真诚，没有让灵衣感到神明对自己有半分懈怠。
“而安愿，那般尊贵，她似乎去过很多地方，常常会跟我讲述许多外面世界才能见到听到的东西。”
“我...”他转过头，盯着前方的那片空茫，不知是在看什么，“我真羡慕她。”
“灯都的神女一生不得离开灯都。”
安颜的声音适时在脑海中响起，灵衣这时才察觉到她感到疑惑的点在哪。
原来如此。
她突然明白了。
安愿曾经想向他许的愿，是离开灯都吧。
明明自己都逃不了世俗，却看不得别人的疾苦。
念此，灵衣蓦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仿佛有千斤重的沉石压在她胸口一般，她说不出这种异样的情感是什么。
如果连听故事的人都感觉到难过，那么，故事里的人呢？
他望着空茫太过出神，以至于灵衣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窟窿，他都未曾察觉。
君陶，你或许不知道，其实，安愿也从未出过这座城。
“她或许是生气了。”他倏而开口，琉璃眼眸仿佛破碎了一般。
“气我上次没有回应她。”他神情有些呆滞地补充道，沉浸在什么回忆中。
“我一直都保存得很好。”他在怀中翻找出一朵鲜红的小花，那花生得普通，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可或许是有灵力的灌输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使那花看起来又生得这般与众不同。
那是这片凄美地中仅存的春色。
“上次她说如果我喜欢的话，下次来会再带一些别的花给我。”或许是太过寂寞，导致他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活人便打开了话匣，又或许是心结迫使他连细节都记得清楚。
“可是那个时候，我太过于紧张，怎么也没能将‘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这句话说出口。”
灵衣只是听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位追忆之人。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来过。”说到这的时候，他的神情仿佛是要哭出来了一般，连带他手里花，让人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枯萎一般。
那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人，她那般惊艳地出现，又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不肯见我。”他是那般自责，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她不会生气的，她或许也很想见你。”灵衣承认自己不会安慰人，只能说着这般笨拙的话语。
“可她又在哪里...要是当初，能说出口就好了。”接近咬牙切齿，他像是极度痛恨自己。
“或许在外收集故事，或许在找别的花。”她违心编着蹩脚的理由，始终无法告诉他真相。
不知为何，灵衣此刻心脏莫名地有些胀痛，有种说不出的苦楚。
她一向不喜欢接收记忆的能力，她讨厌去感受别人的喜怒哀乐。
她真的，很讨厌多管闲事。
“那么，她还会来，对吗！”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像是彩笔落入他的眼，他的眼眸一下有了色彩，他甚至有些忘我地双手扶住了灵衣的肩，欣喜若狂地想要一个答案。
她看到了，他的双眸，像是被高超技术修复好的破碎古董，即使望上去完美无瑕，却处处都是裂痕。
他或许太寂寞了，又或许等待太久，又或者太过自责，可无论是什么，灵衣此刻看着有些魔怔的君陶，呼吸管仿佛堵上了东西，想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间，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旦说了一个谎，就需要用很多个谎去圆那个谎。
原是死局。
所以，她说：“会吧。”
即使心存愧疚，但她选择了说谎。
她向来，讨厌多管闲事。
“真的吗！”他突然喜悦地站起身来。
“一定是真的，安愿从不骗我。”而后他又自问自答。
“那我一定要好好收拾这里，这样安愿来了，才待久一点！”他开始自言自语嘟嘟囔囔个不停。
“她最喜欢我这里的千乐了，”他的欢喜就像竹筒内注满的清水，再多一分仿佛就要溢出来一般，“你知道吗？”
“你是第二个跟我聊天的人，我也送你一个，”还没等灵衣回答，他又从怀中翻找出什么，直接塞进灵衣手里，也不等灵衣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笑眯眯地补充道，“不过只能给你一个哦，剩下的都是安愿的。”
手中的千乐确与外面的不同，与其说是叶，倒不如说长得更像花，周边甚至散发着薄薄一层幽光，连叶子本身都有些半透明，仔细一闻，还能闻到淡淡的草木香，却说不出具体的味道。
灵衣握着那千乐内心总有些过意不去，直到出了一叶天，她都许久没回过神来，君陶兴奋地在神域里收拾装饰、忙前忙后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模样，像是得到传世秘籍最后练功走火入魔的剑痴，又像是致力打造完美人偶的癫狂傀儡师。
她做错了吗？
她不知道。
她讨厌接收别人的记忆，讨厌身临其境的感同身受，那是能力强行附加给她的，她不喜欢。
因为害怕一语成谶，害怕干扰了别人命运的轨迹，所以她常常选择视而不见，一旦有了私心，天平便会倾斜，她做不到绝对平衡，连当一个普通的旁观者都或许不合格，所以她选择抛弃了上天赠予她的能力。
而如今，当她再次捡起她曾丢弃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为刚才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后悔。
她或许无形中干涉了别人的生命轨迹，又给别人带来了不该有的期盼。
当裁判的人不应当参与比赛。
只是当晚，灵衣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拿着花的少女，有腼腆一笑的少年。
“送给你啦，你要是喜欢的话，下一次我就再带更多别的花给你！”
“谢...谢...我...我...”少年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谢谢你！”像是憋了很大一口气，他终于鼓起勇气，像是用全身的力气吼出来一般，“我我，我很喜欢！”
突如其来的吼声把少女震得一愣，而后她莞尔一笑——“好呀，那我就不客气啦，我要用花海把这里堆得满满的，到时候你可不能说我哦！”
惊醒。
灵衣抬腕轻拭额头的薄汗。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活着，已是不易。”
“那便快乐地活吧。”
那是安愿曾说过的。
一夜无眠。
天平已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