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探地问他:“泛舟碧波上,山水亦陶然,纵然我们享用这诗情画意的风光,却也一路远眺不见有什么小岛屿石,师兄打算如何让船靠岸?”
他看着我,默然将头别开,望着那一湖碧波,镇定自若地吞吐出:“我摆渡的技艺不精,便随波逐流罢。”
我心中默默呜呼哀哉好几声。
万不该上了他这条“贼船”。
晴空万里,云卷云舒,我与大师兄经过一问一答的对话反复,终于在闻得他一声微微叹息后,郑重地向我说道:“今日邀你看山看水,只是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其实,我是有一番要紧的话要告诉你。”
虽然预备齐全,但想象与近在眼前的真实却是差距甚大。此时我的心尖像是被削开了一小块,一收一缩间,微微作痛。
最后的关口,姑娘我也不能失掉大家闺秀的气度,更不想令他难堪。
做不成夫妻,却仍是师兄妹,这一场情分,我愿珍视。
我莞然道:“师兄有话尽管说。”
他褪去从容不迫的魄力,尽是一副难以启齿的为难形色,我只含笑望着他,琢磨他究竟打算把自己折磨到哪般田地。
不过是一些决绝的话而已,他如是这番情不得已的表现,已经足够安慰我。
“倘若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你能否原谅我?”唔,单刀直入。
心尖上的那道口子,似乎裂得更大了些。
“原谅。”我坦然道。
他诧异到一震,追问道:“不论什么事?”
我反问他:“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是得不到我原谅的吗?”
他听过后一怔,身子不由向后靠了靠,我看着他的表情,正是酝酿着心口的那一席话,待捅破这层窗户纸。
竹船漾起涟漪阵阵,行得十分平缓,远处高山上有雁与鸟儿的和谐鸣音不时传来。这个青山下的绿水湖大的可谓壮阔。我心想,你既要在这么大的湖面随波漂流,任由你再花上几时,也能把该说的话都道个干净。
“今天上午,胡品三那些人说的话,其实早有来头。”他终于开口。
我静默不语,只垂目倾听。
“我的意思是,他们说的并不是真的,但流言,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流言是真的,但,不屑于辩解。
流言之谤不可摧,神形之累不可毁。何以为惧?
我依旧无言。人易被世俗所困,我不怪他。
“民间所传,关于你命格的流言,都是我造的。”
水面一群湖鱼翻着鱼肚闪过我眼前,肚白被日光折射的灿眼,我一闭眼,黑暗中却感觉耳朵更为灵敏。
他说,流言是——他——造——的!
这一句话犹如一把猛斧,劈的我神智清醒!
东都坊间传遍的流言,甚至被小儿们拿来当歌谣传得大街小巷的蜚言,是他造的?!
“大姑娘大,大姑娘小,大姑娘过了二十一不嫌老……”我耳边又声声响起这三岁幼童都会念的童谣。这童谣中唱的,正是大姑娘我。
几个时辰前还气势磅礴要回敬邝伦的那两巴掌,现在打在我自己脸上啪啪作响。
我惊地睁开眼,回过头,瞠目问:“你说什么?!”
他眉头蹙成一团,良久后说道:“民间关于你命格的那些非议,都是我叫人放话出去的。”
我没有听错,他说,邝伦用来侮辱我的流言蜚语,是他造的!
一股怒火从胸前蹿上喉头,正欲往我的天灵盖上冲去。
待我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起伏剧烈的胸口,冷静问道:“为什么?”
“因为……怕。”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怕?
“怕什么?!”
我直直盯着他,要一个理由。
“我怕你爹答应那些上门提亲的纨绔子弟,怕你架不住胡子全那些富家公子的虚情假意,怕一切还未成定数前,我们就永远错过了……”
荒唐可笑!
“殿下真会说笑!殿下自己也说,这天下与子民,都是你华家的,你想要个人,需得用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再说,殿下凭什么觉得他人都是虚情假意,唯独殿下是真情实感?如果不是你造谣四处散布我是克夫的命相,我相信他们也绝不会连送的礼也不要,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我只怕再说下去,盛怒的火苗会撺掇我跳起来把船震翻。
他眼中透出幽幽的黯黑,冷笑声道:“如果他们对你真心,又怎么会如此忌讳算命的口中的命格运势!”
我回以他一声冷笑,说:“说的多轻巧,将心比心,换了你,你敢娶吗?”
你敢吗?
生在帝王家的你,怕是躲都躲不及!
他用双肘撑膝,整个身子全倾到我眼前,红着一双眼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这一生,成年前所受的苦,为我父皇,成年后所受的苦,为了你。我背负的苦越多,你得的安逸就越多。”
我从没见过他现在这副模样。
曲生情,尖生煞,他说这话的语气中有煞气,这煞气仿佛带着一股力量,直穿透我的躯体。
我这副尚存骨气的躯体。
我扭头望着远山,冷冷说道:“不用把自己表意的有多情真,当真要娶这种命的女子时,恐怕你也逃不出他们的那一套。”
“对你我永远用不了那一套……我知道自己手段不高明,以伤害你来挽留你,不是君子作为,”他说完往我视线范围里挪了挪,察觉我并不走神后,又接着说:“联姻,这种关乎皇家命脉的事情,我没有掌控全局的力量。不到最坏的地步,我能做的只有等。”
等?哼,等到霜烬百花残。
“等什么?等你把我的名声毁尽,再冠冕堂皇用一张圣旨将我收入你的宸阳殿,昭告天下,我有幸得你怜悯,终于可以摆脱老姑娘的名声,对你感恩戴德吗?”我说道此处感觉鼻头发酸,喉头似有东西哽咽,心口紧得厉害,竟被湿咸的液体糊住了眼珠。
他眉头锁得更深,慌乱抬手要来抚我的眼睛。
我一躲,留他扑了个空。
他愣地僵住,末了,只得将手收回。
“等到我可以不让你再等,等我将七年的相思苦化成你的心头甜……两人如果真心相守,七年苦短,若是被迫相离,七日也嫌长。对我而言,我自信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扭转乾坤,只有早与晚,没有成与不成。但对于你,一年更过一年,你能等得了多久?”
我斜眼瞥一眼他,冷言道:“唔,说到底我是个信不过的人罢了。”
“我信你,也信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恢复了常日里的语态,一只手尤其顺然地搭在我手背上,我来不及撤开,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但世事无常,就算我再信得过你,也怕你经不起蜚短流长的折腾。如是我被立为太子之初即对你表露心迹,却迟迟得不到我父皇的允许立你为妃,到流言四起时,难道不比命格之谤对你的伤害更大?”
他是个游说的好手。虽然我有那么一丝被说动的痕迹,觉得他说得似乎在理。但天大的理也说不过他漫天肆意地广布谣言,中伤我,中伤韩家。
唔,我想起爹这几年的哀怨,更觉他那番作为简直是带着泯灭人性的味道。
既然他不再与我谈情,妄图以理说动此时怒气冲天的我,那我就好好与他论一论道理。
我与他同窗苦学的年月里,谨遵教诲的是道理伦常,耳习目染的是三常五纲,他凭什么觉得我无法固守初衷深明大义,又凭什么决定他可以堂而皇之地选择默守相思苦,却由我随俗沉浮?!
“所以我在你心里是有多肤浅,才能让你觉得我等不起,让你觉得会沦没在可畏的人言里?”我面无表情地收回被他紧握的手,船也随着摇晃起来。
“我当然可以让你等,但那时我不敢肯定你的心意。就算得了你的真心,又让你无止境等下去,难道你不觉得太自私了吗?”他依旧振振有词。
“哈?难道你广布谣言中伤我,就不自私了吗?!”
他神情黯然地看着我,道出:“我是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自私,但不代表,在我与你的感情里,就真的能做到不自私。”
这是什么歪理?
自私,极其自私!
半晌,我开口问他:“你可晓得,这几年,虽然我对这些荒唐言语一笑置之,但我爹娘要承受多少嘲弄与白眼,才能在这人人都认识我们的东都街道上撑起颜面继续生活?我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在胡子全邝伦这种品行败劣的公子哥口中沦为谈资笑料时你在哪儿?我被那赤土国不可理喻的太子缠上脱不开身时,你又在哪儿!”
他哽住喉咙,几乎带着哀腔说:“是我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我……太欠考虑,对不住你。”
想到刚才那处,我如鲠在喉,嘶哑着声音道:“草民惶恐,怕是承受不起殿下这番盛言,从来只有庶民获罪,哪有天子犯法的。以后还请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千万莫要再说‘对不住’这种话,往后的日子里,要等要嫁,要杀要剐,草民都悉听尊便。”
我痛快地说完这一通话,却见他一双放在膝头的手紧攥,伴着无可眷恋的神情,一动不动。
“我要上岸。”我说。
他不言语,只抬起眼帘看着我。
“让船靠岸!”我又一次正声说道。
“没有船桨,怕是靠不了岸了。”他凉凉地道一句。
我被他无耻的行径折磨到哑然。
他却依然挂着那张寡淡的面,松散地靠在船舷上,带着凄凄惨惨的口吻说道:“我造船时,就猜想你听过我说了这些话会是怎样的反应。我觉着,要是换不来你的原谅,不如我们就像现在这样,随波逐流,到尽头算了。”
“你……”
我气得顿时站起身,竹船晃得一阵剧烈过一阵,害我一个没站稳,趔趄几下,跌坐回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