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西门吹雪挑飞的身影无疑是个武林高手。

    哪怕西门吹雪出剑如此迅疾，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她却也能够及时在半空中调整身位，轻盈、灵巧地落在地上，就像一只自由的鸟。

    众人这才看清这人的模样。

    她穿着普通的灰扑扑麻衣，头上用一块花布充作头巾简单包住头发，脸上也遍是年华逝去而留下来的沟壑和纹路，脚上还突兀地穿着一双绣着猫头鹰图样的红鞋子，像是深山卖菜的老妇。

    可她的一双手却极美——那双手没有任何皱纹和斑驳，秀窄且修长。

    而她手里还提着比她的那双手更美的双剑，剑身泛着冷厉的光泽，剑柄上都只简单地系了大红色的绸带。

    足以见得，这也是一位像上官飞燕那样，精通易容的女侠。

    “双剑？”独孤一鹤皱眉。

    他自己便是刀剑双杀的好手，也教出来了好几个使双剑的女弟子，自然对双剑极其了解。

    在如今的江湖上，手持双剑、又能够在和西门吹雪的简单争锋中毫不落于下风的女剑客，据他所知只有一人。

    他十分肯定：“你是公孙大娘。”

    被关在笼子里的霍休似乎这时候才回了神：“是你毁了我的机关！”

    公孙大娘冷哼一声，她的声音也十分年轻动听：“只是遂了你作茧自缚的美梦罢了。”

    霍休已是气急败坏：“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无冤无仇？”

    公孙大娘比他更加愤怒：“你利用了我的姐妹，还杀了她，却说与我无冤无仇！我自然是要为我的姐妹报仇的，我要你被活生生关在笼子里折磨，什么都得不到，比死还要难受！”

    陆小凤已反应过来：“你的姐妹是上官飞燕？”

    他记得，上官飞燕也常穿着这么一双红鞋子。

    公孙大娘看向他：“不愧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可飞燕的死还有你的一份，我也不会放过你！”

    陆小凤便只剩下苦笑了。

    这时候霍休却突然大叫道：“不对，我的财宝呢！我的金子呢！你还拿走了我的钱，是不是！”

    公孙大娘为人实在凶狠，她知道霍休最是贪财，方才对霍休说的那句“让他什么也得不到”，自然也不会是空洞的恐吓。

    她那张苍老的假面皮上露出了戏谑的、嘲讽的笑容：“那笔财富早已落在另一个人手里，无论是谁都别想再拿回来了！”①

    公孙大娘的语气里莫名多了些恐惧，很快又变成了怒火：“霍休啊霍休，我要你年轻时富甲一方、如今却身无分文，孤独地在这个铁笼子里活活饿死！”

    “啊啊啊！”霍休睚眦欲裂，用自己的头颅疯狂捶着铁笼的栏杆，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仍旧不停：“我的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他一辈子汲汲营营，舍不得为自己花半文钱，病态地将钱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公孙大娘却告诉他，他已经分文不剩、连路边的乞丐也不如，这样的事实已足够将霍休彻底逼疯。

    公孙大娘笑得残忍，转头却又看向陆小凤一行人：“若你要救他，那我现在就要杀你！”

    陆小凤却摇头：“他已不是我朋友了，他是杀害金鹏王朝上官皇族的真凶，更是臭名昭著的青衣楼总瓢把子，势必要为这些付出代价。”

    听罢，公孙大娘倒是多看了他一眼，下一瞬已起了轻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小楼。

    这时候陆小凤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一拍脑袋：“坏了！还没问她那笔财富到底被弄去哪里了！”

    花满楼摇了摇头：“按她的说法和语气，总归不是她拿走的。甚至拿走那笔财富的人，公孙大娘也不敢得罪。”

    陆小凤眉头皱得死紧，不曾想到，这一桩旧事竟然牵扯进来了与金鹏王朝毫无关联的其他人——毕竟，有关的活人基本只剩小楼中这几个了。

    发觉这件事里有其他人的掺和，陆小凤也没有了抓到凶手的喜悦。

    只因面前的疑云还未散尽、甚至他或许已经陷进了一个更大的局里，而设局的幕后黑手，他到现在还不曾看到任何有关的蛛丝马迹。

    这件事到此便结束了。

    当初的金鹏王朝除却活着的最后两个大臣，如今也就只剩下一个才十二岁的上官雪儿。

    那个小女孩机智却又懵懂，现在还在上官府里，担心自己的姐姐上官飞燕被人杀害……当然，现在也的确如此了。

    阎铁珊和独孤一鹤做了商量，决定将上官雪儿接过来抚养。

    阎铁珊是个不能有后的太监，曾经信任的大总管霍天青背叛了他且如今已经身死，而上官雪儿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又同是金鹏王朝的旧人，阎铁珊自然想要呵护她长大，以后就将珠光宝气阁交付给她。

    但行在江湖，有武功当然更加方便。独孤一鹤身为峨眉派掌门，还收了四个亲传女弟子，自然十分有经验去教导一个女孩子。

    这事情就这么定下，陆小凤和花满楼都松了口气，现在他们只需要担心如何将事情真相告诉这个小女孩了。

    待回珠光宝气阁，独孤一鹤的几个弟子连忙迎上来嘘寒问暖，确定师父无事之后，又关注起了其他东西。

    比如其中的四秀，就大着胆子围住了陆小凤等人，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无忧无虑的少女的娇羞，想要听大侠们讲讲这一桩案子的脉络。

    只是花满楼昨日几乎一夜未睡，今日又遭遇了许多事，实在没有精力讲述。

    而西门吹雪一向沉默寡言——更不必说他自出了青衣楼第一楼后就一直心不在焉，自然不会给莫名挡路的女弟子们半分好脸色。

    最后只有陆小凤苦笑着说了几句话，后又借着去向独孤一鹤打听武当派木道人的借口，这才得以摆脱。

    西门芙看了一眼兄长的脸色，道：“现下天色尚早，我让侍女去准备车架，我们这就回万梅山庄。”

    “嗯。”

    待告别众人，兄妹二人上了马车。

    封闭的空间似乎将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西门芙觑着兄长依旧沉重的脸色，知道他心情不太妙，便小心翼翼地打趣道：“那位孙秀青孙女侠，她仿佛极欢喜兄长。”

    西门吹雪愣了愣，回想了片刻——但他发觉自己已不大记得清那四个女弟子里，哪个是孙秀青了。

    也或许是从来没有记清楚过。

    知道妹妹在看笑话，他也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道：“万梅山庄有你我两个主子，便已足够。”

    西门芙不说话了。

    可她不说，西门吹雪却不得不开口了。

    他伸出手——那张宽大、生了许多厚厚老茧的手里，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黑珍珠流苏发饰。

    西门吹雪盯着自己的妹妹：“青衣楼第一楼，在那机关空腔里、使双剑的公孙氏脚边。”

    他冷声说：“本不应该有人发现公孙氏的。她一早就潜伏在空腔中，在机关转动声里，她的气息极隐蔽，却因踩到了这流苏而发出了声响、被花满楼发现。”

    西门吹雪对这个妹妹实在是真心爱重。

    哪怕他们并非亲生兄妹，但他总归是牵着妹妹的手一起长大的，又当兄长，又当大夫，情谊深厚。

    西门吹雪天赋奇高、过目不忘，却极少去关注剑以外的东西——但他竟记住了妹妹用的首饰、喜欢的摆件……每一样。

    “这是你的首饰。”西门吹雪肯定道。

    西门芙垂下眼睛，伸手将那首饰拿了过来。

    她的睫毛很长、很密，在半阖着眼眸的时候，就像垂下羽翼一般，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睛。

    “为什么要放你的首饰，而不是婢女的？”西门吹雪似乎没有生气，语气如常。

    西门芙笑了起来，轻声说：“因我知道，若兄长见了它，一定就能立刻认出来这是我的东西。而认出了这东西的归属，那么兄长就能帮我遮掩，不叫陆小凤他们发现。”

    “关于金鹏王朝的前因后果，你早就知道了。”西门吹雪依旧肯定。

    西门芙点了点头：“万梅山庄的情报网十分发达，山西更是我们的大本营。关于青衣楼第一楼就在珠光宝气阁的消息，想要探查到并不算难。”

    西门吹雪素来便知妹妹颇具手段，但此时也不免惊讶她将万梅山庄发展、掌控得如此好。

    可他还是叹了口气：“你本不必如此耗费心力。”

    西门芙抬眼，神色哀伤：“可我本该做什么呢？你们都在江湖里，把我丢下了。而我守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山庄里，只是不想做他们口中的病痨鬼，我……”

    西门吹雪突然将妹妹搂在了怀里，像是孩童真诚地搂住了一捧花，不带任何欲..念。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生怕把蒲公英吹散——很难想象，剑神西门吹雪竟然会有这样小心的时候。

    “不会丢下你。我的剑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说你的不是。”

    西门芙倚靠在他怀里，依赖地伸手回抱住，点了点头。

    但她偏偏就是要做“不是”了。

    阿芙的眼里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