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东书房中,书卷香气之上,卷浮着一层薄薄茶香。

    隔着一张书桌,怀袖与子书律对坐,桌上置一方小炉,一套茶具。随着小炉中荔枝木被烧得滚烫发红,西山白露的香气,渐渐弥散开。

    秋夜煮茶话事,本是极温馨的场景,只不巧怀袖心中有话想问,并不能沉心品味。藏在宽袖中的手,不停摩挲荷囊,简直要将那上面细绣的桂花纹磨平一般,直到指尖都有些发烫发痛,怀袖的手终于停下来,唇齿相抵咽了咽,涩声道:“先生,弟子有一事想问。”

    子书律专心煮茶,手肘一动将宝镊扫到旁边,徒手取了一块荔枝木,轻飘飘丢进炉火中。木炭丢进去发出轻响,混着子书律温和平静的声音,如暖火燃在心底,“今日在岐阳宫不便细问,现下有空,倒是想问问,你这几日在宫中如何。”

    想问问题的人本是怀袖,却被子书律云淡风轻一转,将问话先机移了位。怀袖被他带偏,顺着他的话答道:“在岐阳宫这些日子,弟子一切都好,只不习惯整日闲散,多少有些无聊。”

    子书律抬眸,盈满火光的双瞳看向她,只一瞬,又垂眸看向滚水作响的紫砂壶,伸手拨了拨袅袅升起的茶烟,笑道:“此事怪我,该给你留些课业的。”

    怀袖忙摇头道一句“不是”,语落又觉话头不对,眼瞧话题就要转移到岐阳宫上去了,轻咳一声正要再度开口问,就见先生取下紫砂壶,倒了一杯茶递给自己。

    “尝一尝,今年新采的秋茶,第一茬摘下来的。本该在入秋前喝上,只是江郡路远,运到上京难免晚了些。”

    怀袖接过茶盏,熟悉的茶香立时窜入口鼻,薄纱覆上一般柔和安心。小小抿了一口茶,才后知后觉,品出来先生似是有意打断自己的问话。

    可自己回府到现在,分明什么都没说过。丰宁长公主不愿参与帝师私事,定也不会告知先生太医诊断一事。

    热茶从喉咙顺下去,怀袖看向子书律,心里也有些畏惧先生的聪明,也隐隐有些怕,怕自己话问出口,落在先生耳里,便是对他的不信任。

    三载师徒,救命之恩,先生对自己用药一事又极其缄默,从不肯多言半字。倘若自己率性去问,会有何种后果?若是问出结果,却导致自己与先生之间生出嫌隙,又该如何?

    怀袖心思敏感,反复犹豫不敢去问,也是因着这些。现下二人对坐,捧着手中热茶,怀袖思量过后,还是不敢贸然。搁了茶盏到桌上,目光顺着指尖往下,停在桌上,余光瞥到笔架,移目过去,看见笔架正中挂了一支秋兔毫。

    拜师当日,子书律赠她秋兔毫。而他的书桌上,同样也有一支。

    怀袖爱惜此笔,一是因为先生所赠,二是此物,是自己与先生共有之物。

    少女心思深藏,不能外露,只好寄托在每一个小小物件和微末细节中。

    这会儿看到秋兔毫,怀袖却想起那首于雷鸣中忽然出现在脑中的童谣。

    雷鸣电闪的乾阳宫中,她听到那陌生男子轻声哼唱着:“秋兔儿跑,压小草,追小鸟。秋兔儿乖,风不坏,雨不坏。秋兔儿睡觉秋兔儿笑,一觉睡到大天早。”

    秋兔......

    “拜师那日,先生为何送弟子一支秋兔毫?”

    话问出口,怀袖的目光紧紧盯着先生。只见他揉搓指端,将上面薄薄一层荔枝木灰掸掉,抬眸与自己对视,“怎么忽然想起问此事?”

    怀袖肩背绷紧,又道:“先生可记得,那日夜雨雷鸣,我在乾阳宫唱给陛下那首童谣。”

    子书律面目如常,看不出情绪变化。

    “弟子常梦到那首童谣,也忍不住想,先生所赠秋兔与那童谣所唱秋兔儿,是否有什么关联?”

    隐忍许久的疑问稍一破口,就有些难以克制。怀袖尽力在心里劝自己不要激进,却还是忍不住探身往前一点,言辞恳切:“先生那日也曾问过弟子,是如何学得这首童谣。先生能否告诉弟子,这童谣背后有什么故事,秋兔毫又是否有什么别的含义?”

    “先生,”怀袖的手从铜炉旁伸过去,几乎快碰到子书律的衣袖,“弟子对从前之事没有半分记忆,或许曾经梦回过,却因一无所知,梦醒也就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些头绪,先生若是知道些什么,能否告知弟子?”

    话问出口,怀袖的眼神紧盯子书律,生怕错过他一言一语。

    铜炉之中荔枝木烧得通红,炉底已经落了一层炭灰。子书律面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在怀袖问话结束后,垂眸取过方才被自己挥到一边的宝镊,从炭篮中夹了一块新的荔枝木,仔细放到铜炉中,拨了拨炭灰,又听木炭噼啪爆了一声,才道:“不过一支笔罢了,并无什么含义。”

    怀袖并不打算退缩,情急下一把扯住子书律的衣袖。力道不小,震的他夹炭的指端一颤,宝镊险些掉下来。

    “可那日从宫中出来,先生曾问弟子为何会唱那首童谣。弟子知道先生向来对旁的事物关心不多,若非有着什么重要原因,定不会对某物某事追问。”

    怀袖不肯松开手,面上带了些执拗,又因着小心翼翼,双瞳盈满波光,语气似请似求道:“先生同我讲讲,好吗?”

    子书律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有一瞬犹豫,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她的眼睛。

    那里面一片赤诚祈求,将他的虚伪彻底照碎。

    秋兔毫......

    子书律望进怀袖深潭一般的眼底,直直陷落进去,却在那眼眸深处,看到一支被鲜血染透的笔,刀剑一般插在血肉上,恐怖至极。

    他终于又想起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

    那一日,是元康十五年,仲春之时,燕国都城江郡花与日光同盛,满目明媚。

    彼时,高安公主入尚书苑受学已快两年。子书律以宵征之名任职太子少师,位列东宫辅臣之首。

    蛰伏多年终见成效,邦谍的使命,大祈的谋划,都越发接近最终目标。一切顺利,唯有高安公主,是其中唯一变数。

    那一日,尚书苑的课业完毕,燕太子被燕王召去长信宫议事,高安公主神神秘秘,拦住了准备退下的太子少师宵征。

    “先生你看,”高安公主粉面含笑,一双杏眼漾出春波无限,递了一支笔到宵征手上,“这是父皇昨日赐我的笔,名为秋兔毫。”

    “既是陛下所赐,公主殿下为何......”

    “本公主送你,不好吗?”

    高安公主打断他的话,又从袖筒里摸出一支一模一样的笔,“本公主一支,宵先生一支,如此,我与先生也算有相同的物件了。”

    她说的坦荡,仿佛毫无杂念。可字字句句落在听者耳里,比之夏夜惊雷更轰鸣。

    无人进来的尚书苑中,他终究还是将那支笔收下了。即便心知有一日恐会后悔,可在当下,在炽烈汹涌的情意面前,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唯有在高安公主面前,他才会露出可称之为人的那一面。

    春风撩拨的片刻,他答高安公主:“谢殿下赠笔,臣定会妥帖珍藏。”

    他答应了她,最终却还是失言。

    后来的后来,大祈于燕国边关挑起大小骚乱无数,且对进攻燕国之心毫不掩饰。燕国势弱,又安养生息多年,兵力比之士气正盛的大祈军队胜算不多。

    和亲止战的言论,早已在朝野遍穿,奏疏雪一般堆满长信宫,将苍老的燕王围困其中。直到那一日,太子少师宵征与燕王在长信宫议事,终于敲定高安公主和亲之事。当夜,宵府上暗色笼罩,无一盏灯,无一星火。燕太子酒气冲天,疯一般冲进宵府书房,长剑于暗色中骤然出鞘,剑尖抵在宵征脖颈上,寒光毕露。

    书房外,景斐的手已经摸到手腕上的袖箭,却被受长剑胁迫之人眼神喝退,只能藏在远处暗暗守着。

    书房只剩太子与太子少师,一道长剑横隔在二人之间。太子剑尖所指,是昨日师,今日仇。

    “青溪和亲之事,是先生谏言父皇!对吗!”

    面对燕太子泣血之问,宵征无言,只能点头。他的回答,无异于在燕太子的怒气之上再加一把猛火,剑尖刺进去一寸,已有血珠顺着剑身落下来,滴滴答答摔在地上,如檐下断雨,淅淅沥沥。

    “原是本王看错了人!”

    燕太子双目猩红,如赤焰疯癫狂跃,只因着往昔情谊和师徒之伦,才没有一剑穿喉。他的手臂颤抖,眼底有泪如血,开口之时绝望满溢,痛极恨极:“我本以为,哪怕大燕真到了崩塌毁灭那一步,这世上,也终有你宵征会护着她!”

    书房之中徒有月色寥寥,惨白至极。质问过后,燕太子手腕脱力,长剑轰然落地,狠狠砸出一声冷声脆响。他看着始终冷静的少师宵征,极怒之后,只余颓唐崩溃:“先生聪明盖世,定早就明了青溪之心。既如此,为何不护着她?为何?为何!”

    书房中,月色随风一晃。宵征向前一步,双脚踩在自己的热血之上,对上太子的眼睛,沉静道:“殿下怎知,臣没有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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