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廊下与花厅隔了几十丈远,又有薄纱圆柱从中遮挡,若不抬眸仔细看,倒也不太能一眼看见立在廊下的子书律。

    他一身黑衫素净,除却同色腰带上淡淡绣了一圈绛紫莲纹,整身便再无半分颜色。

    此刻庭院风起,吹动院中草木薄声响动。子书律负手而立,看向花厅中的怀袖和小皇上,双瞳之中难辨颜色,并不回孙少监的话,脚下一动,向着花厅方向而去。

    孙少监机灵,忙跟在他后面高喊一声:“子书先生!”

    这一腔喊出来,花厅中的两个人立马像被火烫,都蹭的一下站起来。怀袖眼尖,一眼便看见先生正往花厅来,风把他的黑色衣衫吹起来,飘逸如烟。

    怀袖的心,蓦地就紧张起来。整颗心嚣叫起来,大有冲破皮肉连血带肉奔出去的架势,叫人分不清是紧张多些,还是欢喜更多些。

    分明只五日不见,独自思念之时尚不觉远,可忽然又见,才惊觉原来已经那么久那么久,久到她一时失措,连奔上去笑盈盈唤他一声先生,都有些胆怯。

    这里是岐阳宫,不是容她恣意的帝师府。周遭或有谁的手眼都未可知,自己现下不过是岐阳宫的小小宫女,当真奔出去和先生亲昵起来,反倒是害人害己。

    怀袖心思翻涌的片刻,子书律已经走近,抬手拨开柔纱,入到花厅之中,目光从怀袖脸上移开,这才看向小皇上周飞策,“臣还以为,陛下今日会在乾阳宫读书。”

    周飞策嘿嘿一笑,上前去扯他坐下来,欢欢喜喜道:“先生可算来看朕了。伤可好些了,让朕瞧瞧?要不传个太医来看看?”

    小皇上周飞策向来对子书律又敬又怕,他知道子书先生待自己之心忠且直,是同皇姐姐一样为着自己好的人。只是帝师严苛,不免让他处处敬畏。

    换做往日,纵然身为天子,他也不敢对子书律太过玩笑模样。只是好几日不见,再加今早朝会宁王惹出一番事,这会儿他心里正想念帝师的紧,见着人来了,一双手拉上去就不肯撒开,开口就是委屈:“今晨朝会之事,子书先生可都听闻了?”

    子书律没有回答,他自坐下后,目光就落在怀袖身上,眸底情绪汹涌一瞬,还是压了下去,想开口唤她,却觉喉头干涩,发声困难。

    五日不曾好睡,总是不及天亮就全然清醒,披了薄衫去书房,一坐便是整日。

    他忽然不习惯,忽然害怕,也几乎不敢去想,若是怀袖当真有一日离他而去,此等痛苦绝望,他能否承担得起?

    恐惧之余,心中执念愈发坚定。因而今晨听闻宁王于朝会谏言陛下擢选伴读之事,半分犹豫都没有,立马便换了衣衫入宫。

    怀袖对上他的眼,并不知他此刻心海已经涌起千层浪,只看到他眼波无痕,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少女的心,总是容易被片面小事扰乱。怀袖忽然就寒心委屈起来,只觉自己这几日的想念终究多余,先生不但不来看自己,便是来了,也只是为着朝堂之事来见陛下,与自己没有半分干系。

    怀袖的眼睛垂下来,再不想去看他的眼睛。他那般平静淡然,更显得自己心思龌龊,惭愧的很。

    “陛下与帝师大人有事相商,奴婢就先退下了。”

    怀袖福身行礼,规规矩矩照着宫女模样告退,既想走,又隐约盼着先生开口叫自己别走。可等到一句话说完,只有陛下小声叫了自己一声,先生终究是没开口。

    怀袖的心更是沉下去,鼻头一酸,唇齿立马咬紧,将泪意逼退回去。转身的瞬间,却听先生的声音温柔平和,低低响在身后,“要去哪里?”

    怀袖不争气,又转回身子看他,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就见先生转头对陛下道:“今晨之事臣已听闻,今日进宫便为此事。还请陛下先回乾阳宫,臣与怀袖有几句话要说。”

    不过这么一会儿,怀袖整颗心就已经高高低低起落好几番了。现下听着先生有话同自己讲,指尖微颤有些慌张,又恐被先生看见,忙将两只手都藏进宽袖中,乖乖等着。

    小皇上周飞策眨巴眨巴眼睛看一眼怀袖,还有些舍不得,又知不能误了正事,终究还是抬手一指,把孙少监唤了过来。

    “朕先回乾阳宫等着,子书先生同怀袖姐姐说完话,便过来吧。”

    周飞策的声音糯糯的,还未褪去孩童的纯澈稚嫩。如此的声音,说着一些仿若大人的话,怀袖怎么听,都觉难以习惯。

    等到福身送陛下走出花厅,看着他走远了,小小的身影和远处天色草木混为一体,渐渐模糊不清后,怀袖的视线才收回来,落在子书律脸上。

    方才的苦闷还未全然散去,可也不知为何,独独剩下自己与他相处时,怀袖看向他的眼睛,又觉他的眼神不似刚刚那般冷静疏离,反倒是......

    “坐吧。”

    子书律一展长袖,俯身将怀袖面前的圆凳仔细擦过一遍后,才开口让她坐下。

    怀袖乖乖坐下来,眼睛看着他右臂,还是忍不住挂念他的伤势。一开口,蓬勃的思念便压制不住,借着问伤由头,噼里啪啦问了一串:“先生伤势可好些?徐老如何说?这几日便可痊愈吗?伤口可还痛?这几日在府中,先生可有好好休养?”

    子书律在她旁边坐下,听她连珠炮般问了一串,失笑道:“阿袖问了这么多,我该答哪一个呢?”

    怀袖抿唇,伸手朝先生右臂一指,声音极低:“那里......还痛吗?”

    子书律想也未想就答她:“都已好了。”

    怀袖不信,她分明看见先生入花厅之时,右臂垂下,是拿左手去拨开纱帘的。

    “先生骗人,那样重的伤,怎会几日就全好......”

    子书律不想多在伤势上言语,侧身面对怀袖,将右臂稍稍藏了些,才道:“这几日在岐阳宫可还好?”

    怀袖点了点头,“长公主殿下待弟子很好。”

    子书律的目光柔和,如光一般罩着怀袖。怀袖被他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只觉一颗心嚣叫的越发厉害,方才团在心口的苦闷,正急切寻求着出口。

    她忽然迫切的想知道,先生可有想过自己?哪怕只是顾念一些师徒情分,她也想知道,先生可有一刻想过自己?

    “先生,”怀袖看他的眼睛,仿佛被他目光中的柔和暖意带进沉云天际,失魂开口,“弟子不在府上时,先生可......”

    “阿袖可有怪我?”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怀袖一句话没问完,听先生如此说,不免怔忡:“先生何意?”

    含了秋意的薄风飘过来,怀袖眼睁睁看见先生高高束起的长发飘动,墨一般的发丝扬起又落下。待风停后,一缕发丝攀上先生侧脸,恰好勾在他右眼长睫上。

    她忽然想伸手替他将那缕发丝取下来。可顾着师徒礼仪宫廷规矩,终究是没动,只看着先生自己抬手抚顺发丝。

    他的手腕白皙,抬手之时宽袖往下轻轻一滑,便可清晰看见手腕上的青紫血脉。

    “我借受伤之事铲除了宁王在昆明池的手眼,他因此事对我记恨更深,对我的动向更为看重,只想抓到我半分行事不当,好呈告御前扳回一城。再加先前陛下有意要我府上书童做伴读之事,宁王已经知晓,若你留在府上,只怕多有不妥。”

    思念之重,远非言语能述。子书律左手压在膝上,五指藏进宽袖中,将所有想做却不能做,想说却不能说的藏在掌心,握紧了,才终于维持住面上平静,仔细同怀袖解释着:“如今你在长公主府上,我乃外臣,频繁入岐阳宫不妥事小,只恐引得宁王注意,反让他知晓你在此,且你便是陛下中意的伴读人选。”

    一个子书律已经足够宁王忌惮,已经让他疲于应付。宁王心重至此,绝不愿帝师府的人成为陛下伴读,成为天子近臣。

    先生话说至此,怀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了先生为何五日不来看自己,又见向来寡言的先生,肯说这么一大段话同自己解释,心下坦然,先前的苦闷委屈烟消云散,脸上挂不住事,又立马笑眼弯弯欢喜起来,“弟子都知道,先生不必多言。弟子在岐阳宫很好,先生不必担忧。”

    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子书律也稍稍安心几分,薄唇轻扬浅浅一笑,摘下腰带上的墨色荷囊,递给怀袖:“这几日的饴糖,一并给了。”

    怀袖喜色难掩,伸手就去拿。也不知是自己动作太快,还是先生收手慢了些,就在拿荷囊的瞬间,两个人的手毫无预兆地碰上。

    指尖从掌心轻轻滑过,不仅触到一抹温暖,还有......

    怀袖吓了一跳,压根不敢多想,只拿了荷囊赶紧缩回手。等看着先生全无察觉般收手,才后知后觉,品出方才自己指尖从先生掌心滑过时,似乎摸到一层薄薄的茧。

    先生是读书人,虽说骑射剑术也会一些,可毕竟是文官,又有景斐在旁相护,平日也不曾见他舞刀弄枪,掌心怎会有茧?

    “这几日可有认真喝药?”

    怀袖一瞬恍神,又被子书律一句话点醒。听他问及喝药之事,不免心虚,又恐被他瞧出来,便笑嘻嘻道:“自然是有的。先生知道的,弟子从来听话,便是不用先生亲自盯着,也绝不会敷衍应事的。”

    “当真?”

    怀袖正色,生怕他不信,抬手握拳发誓:“天地可鉴,弟子对先生之话绝无不从的。”

    怀袖心里小九九转得飞快。她只说绝无不从,也并未说具体是从哪句话。誓言不明,天上的神仙想来也是不受的。

    既是不受,便不会有报应。

    誓言过后,花厅一时沉默下来。子书律看着怀袖,只盼她不会欺骗自己,又觉怀袖从来乖顺,当是不会为此事哄骗自己,可终究放心不下。

    当初在和亲途中,大祈发兵,和亲队伍路遇两军交战,送亲护卫为保高安公主几乎全部身死。而高安公主亦在战乱中负伤,再加暴雪酷寒,自己疾驰赶到时,她已近昏厥。

    她受了伤,醒来便已忘却一切,不知何为燕国,何为大祈,更不知太子少师宵征是何许人也。

    子书律记得,那一日她茫然睁眼,看向自己时,除却陌生再无其他。

    他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就在她睁眼的一瞬间,他掉进那无边纯洁中,私心汹涌,终于万劫不复。

    也是那一日,他问徐老,“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一直如此?”

    “不得损害她的身体,亦不可......不可让她想起从前。”

    徐老医术盖世,最终还是给出方子,也留下医嘱,“小公子若是不愿高安公主忆起从前半分,此药绝不可断。”

    子书律疯了,他亲手哄着全无记忆的高安公主喝下那药,待她再度睡下后,静静守在她床前,将想好的说辞在心里一遍遍复诵。

    他等她醒来,在雪落之声中告诉她,“东阳之战时,我在回城路上遇到你,因你昏厥在地又无人照看,便将你带了回来。”

    “郎中已来看过,说你身体有恙似是旧疾,当每日以汤药调理,时日久长方可痊愈。”

    他捏着掌心羊脂玉,尽力平稳说着这一番说辞,末了才终于小心翼翼,是问她,也是求她,“你若不介意,便留在帝师府做我的弟子,如何?”

    他那般自私险恶,却还要如从前一般做她的老师。可他已经踏出第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岐阳宫中寂静非常,子书律心底碎玉如断剑横插,深入血肉。余光瞥到远处檐下,丰宁长公主正被人扶着立在那儿,远远看向花厅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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