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怀袖知道先生所问,是方才自己在乾阳殿所唱童谣。可对上先生的眼,怀袖莫名不想说实情,只将视线移开,落在他肩上,道:“梦里梦过,恰好记下了。”

    “什么梦?”

    子书律再一追问,怀袖这才觉出不对劲:先生少有这般执拗追问的样子,他善于洞察人心,却也最不屑探究人心。自己同他相处三载,偶尔心中有事不愿坦言,他也总是柔和揭过,并不逼问。

    三载师徒,先生从未像现在一般,为了一首不明来路的童谣追问自己。

    怀袖从来听他的话,可这一次,却没有说实话。兴许是觉得先生追问太过奇怪,又或许是因为想起葵香是如何来的帝师府,怀袖十指攥紧,对子书律撒了谎:“弟子也不记得了。那是很久之前做过的梦,梦境模糊,只这首童谣有些印象罢了。”

    她说的坦然,面上也并不显露心虚之色,仰着脸看向子书律,浑圆的眼睛映出他的脸。

    雨停之后,夜风卷来一阵湿润香气,从轿帘吹进来,拍在二人身上。子书律终究没有再问,只勉强撑出一个笑,掀帘下了轿,又将手臂递过去,好让怀袖撑着手踩到马凳上。

    弯钩银月悬在夜空之上,细碎的银光落下来,像是星河倒转。怀袖收了手,跟着子书律走过垂花门,等到停在正院游廊上时,仍觉心头不安,还是低低道:“弟子今夜做错了,对吗?”

    她说的,是她不该显露于人前。即便今夜乾阳殿中除却陛下,并无旁人。可子书律曾说过,不让外人知道怀袖的存在,不过是不想有人借怀袖之名,议论帝师私事,并用这种私隐为刀枪,行下作手段。

    若非那道惊雷恰好让她想起些什么,怀袖决计不会贸然上前。她昏了头,却又在此刻后悔,羞于与先生对视。

    夜风从耳旁吹过,低沉的喑哑声后,子书律立在她面前,淡淡道:“夜深了,今日之事明日再说。”

    他既如此说,怀袖也不好再说什么,稍一福身同他道一句晚安,转身从月洞门进去,回了韶年轩。

    这一夜,怀袖睡得不太踏实。虽是睡着了,可稍有一点风吹,一点灯油滴落之声,都能将她惊醒。

    她没有唤葵香进来,只在被惊醒后,睁眼惶然看一眼漆黑的房间,又抓紧薄被,用力闭眼睡去。就这么反反复复,醒了睡,睡了又醒,迷迷糊糊熬到天明。

    因着一夜没睡好,怀袖的脑子发懵,坐到妆台前都尚不清明,皱着眉看镜中的自己,心里一团乱麻。

    其实最近,怀袖总觉得心里有根弦绷着,偶尔惊心。不止是因为昨夜在乾阳宫想起那首童谣那个男子,也不止因为自己知晓葵香是在韶年轩建成之时才入帝师府为婢,而是因为更深一层的,她一直想要寻回的,属于她的记忆。

    初来帝师府时,怀袖也曾想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却因先生也不知,无从问起。后来得先生照拂教导,日日与先生相处,怀袖满心满眼都是谪仙般的先生,又将寻回记忆之事慢慢沉落心底。

    可现在,怀袖隐约觉得,自己大概是想起了些什么。因为有了一点希望,她便想要试着,一点点去找回自己的记忆。

    镜中,自己一头长发被葵香梳顺,正要挽起。怀袖从镜中看过去,问道:“先生可起了?”

    葵香将她一缕长发握在手心,手腕一绕缠成小团,想了想从正院过来时所见情形,叹口气道:“大人勤勉自律,姑娘最是知道的。就是在府养伤,大人也不肯睡到天色大明,一早便去南书房了。”

    “先生去了南书房?”

    怀袖闻言有些讶异,扭过头去看葵香,“先生今日怎会去南书房?”

    帝师府正院有东南两间书房,子书律平日读书写字,处理事务常在东书房,同怀袖上课也都在东书房。而另一边的南书房,却常常门扇紧锁。整个帝师府,除了子书律和景斐,便无人进去过。

    子书律不许人进入南书房,里间整理只让景斐经手。怀袖也曾好奇那里面有什么,可每当看见那门扇上一把大锁,又觉不该问。

    时日久长,府上众人都知南书房是帝师府的禁地,谁也不会想要去探究其中有什么。就连子书律本人,也很少去南书房,一年至多不过三五次。因而听葵香说他今日早起便去了南书房,怀袖不免震惊。

    震惊之余,又有些好奇。等到葵香替自己挽好发髻,怀袖便起身往正院去,还未到月洞门,就见正院的婢女水苏迎面走过来。

    怀袖脚步慢下来,看着水苏走到自己面前福了福道:“怀袖姑娘,大人方才命奴婢过来传话,说让姑娘暂不要出韶年轩。”

    “先生不要我出韶年轩?”

    怀袖眉头一皱,不知先生禁足自己,是否因为昨夜冒失,还不等细问,就听水苏又道:“姑娘稍安,大人只说让姑娘暂不出韶年轩,稍待片刻便是。”

    又是不要出去,又是稍待片刻,怀袖反而听不懂。眼神往正院瞥了一眼,又看向水苏,试探着问:“府上来客了?”

    水苏却没隐瞒:“宫里来人了,现正与大人在中堂说话。”

    宫里......来人了?

    怀袖心觉不好,只觉头顶顿时压上一块沉云,转身扶着葵香的手,又回了卧房。

    葵香却不知发生何事,扶她坐到茶座上,瞧着她面色发白,探了探手心居然也是凉的,忙打了盆热水过来替她泡手,“昨夜雨大,姑娘回来又那样晚,可是受凉了?”

    怀袖摇摇头,任由葵香将自己的手放进热水中,心乱如麻。

    昨夜之事后,宫中恰巧来人,怀袖只盼千万不要是什么坏消息。

    只可惜天总不遂人愿,越是不想遇见什么,偏巧就能遇着什么。

    子书律进韶年轩的时候,怀袖正拿手巾拭水,葵香端着铜盆刚刚出去了。

    怀袖一双手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十指关节都泛着血肉颜色,粉中带红。外面的日光照进来,更是仿佛将她滑嫩的手背照透,透过薄薄的肌肤,几乎可看清里面纤细的筋脉。

    子书律脚步很轻,轻到怀袖都没有发觉。他立在房门外,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本来不太好看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

    葵香自游廊过来,手上还沾了水,正斜着往衣裙上擦,一抬头就看见大人正在姑娘房门前,忙懂事折返回去,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晨间日光清透,从薄云间照下来,大地灿然。子书律仍是一身黑衣,衣领袖口一圈金线卷草纹,在日光下闪出波光。

    怀袖低头擦手,本不知道先生来了,却无意看到地上闪过一道波光,仰头去看,才见先生竟立在门口,顿时吓得扔了手巾,忙理了理衣袖上前,“先生何时来的?怎么不进来?”

    子书律却没有进去的打算,负手立在门外,视线往下看着怀袖,又端起一脸正色,虽有怒气,却舍不得发,最终还是淡淡道:“宫里来人,你已知道了。”

    怀袖尽管心虚,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是陛下派来的人? ”

    话问出口,却见先生摇头,薄唇轻启:“是长公主身边的人。”

    “长公主?”

    怀袖有些弄不懂了,想不起自己何时与长公主有过交集。

    一阵轻风打过来,吹起子书律飘逸衣衫,衣衫一角扬起来,从怀袖裙上飘过。子书律垂眸看过去,又道:“长公主是陛下亲姐,昨夜乾阳宫之事,她知晓也属正常。方才长公主命人传话,着我带昨夜那位书童一同进宫。”

    昨夜那位书童,不就是自己吗?

    怀袖眼睛鼻子都皱起来,几乎是求救:“先生真要带弟子去见长公主吗?”

    怀袖有些怕,她虽未见过丰宁长公主,却对这位长公主殿下略有耳闻。传言中,丰宁长公主高冷寡言,待人常是冷脸,动起怒来,寥寥几语便可刺穿人心,嘴厉害的紧。

    怀袖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长公主不满自己昨夜冒犯陛下,遣人来叫自己去兴师问罪的。

    子书律的视线重新转到怀袖脸上,墨染的双瞳如镜,将怀袖面上不安尽数映照出来。心有不忍,也有无奈,和一些无处可发的怒气,子书律皱眉,还是沉声训斥她一句:“当时不听话,现下事找上门了,倒知道求情了。”

    怀袖撇着嘴,浑圆的大眼睛立马染上雾气,放低了姿态求情:“先生息怒,就是要训,也先救救弟子吧。”

    眉心一瞬钝痛,子书律抬手掐了掐眉心,想着长公主的人还等在中堂,心生烦闷。

    他是当朝帝师,陛下昨夜想开口讨了怀袖去,他都可直言打断。今日长公主命人来传,他本可不理。

    子书律不怕这大祈皇室的每一个人,也不惧为了怀袖背上不逆的名声。可是长公主派来的人却说,昨夜之事宁王也有耳闻,现正在派人去查,帝师府上究竟哪个书童如此厉害,能得陛下青眼。

    他的无畏,一瞬被击碎。

    宁王派人去查,自己若是动作紧张,将帝师府水泄不通地护起来,便更显蹊跷,将怀袖置于更危险的境地。更妥帖的方法,倒不如随他去查,以清风之姿安然应对,或可打消宁王之心。

    他与丰宁长公主曾为好友,也因为曾是旧友,丰宁也更为了解自己,派出之人所言字句诛心。

    子书律负手,眉眼柔和下来,哄骗一般对怀袖道:“无妨。阿袖换衣同我进宫,为师保你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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