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第一次见到昭元时,她已被折磨得形容枯槁,神魂薄弱,当时她只觉此女可怜,又受角木所托,故而上了两分心照顾。昭元被接去九嶷山,养了三天神魂才醒,听说了被要求闭断情关,不争不闹,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默然了一阵,冷静坚决地点了点头。那绝情关,是要尽数斩绝五蕴六识中的情丝方能出得关来,而斩情丝,却是世上第一难受之苦,万万年来,六界敢尝试者的本已不多,煎熬到出关的更是少之甚少,天界各处洞府里,还有困在其中数千数万年的。
玄女没有想到不到三年,昭元便出了关,虽然记忆尽失,恍若一张白纸,但灵力充沛,心性极慧,只是不太开窍,诸事淡淡皆不上心。没想去了紫微宫一趟回来,倒像突然醒悟了似的,玄女所授,必先头一个领悟转化;经阁之典藉,再艰深生涩的,也不遗余力地日夜修读,竟成了一个道痴。除道痴之外,另一痴便是收集天材地宝,但凡有线索的,不管多艰险路途多遥远,都要去试一试,有时候能成,有时候一身伤地空手回来,幸在昭元已入木系大宗师,自愈能力极佳,倒也没有什么大碍。玄女管理门派素来清净无为,并不十分约束她。况且玄女的首座弟子殉道之后,所余八位弟子,皆资质平常,此番见昭元有此殊材,不免颇有惊喜,对于昭元这种痴狂状态,是默许鼓励的,故也从不拘束她的自由,只叮嘱她切莫去九霄云殿,昭元倒没有多问,只顺从应下了,从未违背过。
昭元“第一次”见到夜神殿下,是在西泠洲的香溪河畔,彼时她在那里收集香溪草做香饼,她预备去趟北冥洲,那里的凶兽最喜食此种香饼。香溪草的花季非常之短,仅一个昼夜,昭元不眠不休地抢收,未曾留意到身周气息的变化,待她全部收入息壤时,天色将将黎明,在那天光里,她见到了润玉站在一株花树下。
他似乎已站在那里很久,眼神来不及收敛,极其专注地看着自己,仿佛稍一闪神,眼前的人便不见了,昭元只迎了那目光一眼,五脏六腑便要绞痛起来。
良久,润玉微施了一礼“小仙表字润玉,路经于此,打扰了。”
昭元凝神调息,微微颔首,面容平淡地便要侧身而过。
“不知仙子如何称呼?”润玉微拦住轻声问。
“昭元”昭元停下脚步,轻吐了声,恐再重了些,心便要跳将出来。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仙子的香溪草可否匀我一些”润玉道。
昭元抬眼看了眼他,隐见他眼尾压抑着胭脂红,她不敢再看,垂下眸子,极力捏紧了袖中的手。润玉见她默然,又道了句“昔日每逢此季,家人都以此香溪草制香饼熏香,多年以来,早已入肺入骨,故不能离得一日。”
昭元复又抬眼瞧他,他清瘦了许多,脸是极冷的秋霜色,唯那双眸子里像有什么热流要喷涌而出,对比出莫名的痛苦。
“好”昭元心终究软了,匀了一半的香溪草递给他,润玉接过篮子,目光凝视着了那篮子好一阵子,眼尾的胭脂红又浓重了些,苦笑道。
“我竟忘了会制这香饼的人已经不在了,白白浪费了它“,他复又把篮子递回给昭元。
那落寞模样让昭元心防大破,咬了咬唇道“不若我制好后,送些给你。”
润玉似乎有些意外,眸光灼灼亮了亮,方点头“如此有劳仙子了。”
昭元不客气地嗯了声,问道“润玉仙家住何方?制好后我如何送予你?“
润玉报了九霄云殿璇玑宫的名,见昭元面色一滞,只听她道“師尊有令,我去不了九霄云殿的”,
润玉自袖中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鳞片,昭元认出那是她出宫前放在谢红阁里的那片,一时间百味杂陈,不敢伸手去接。
润玉却递予她的手中“不劳昭元仙子亲送,你若好了,用这个传讯予我,我自来取便好。”
昭元怕露出破绽,接了那龙鳞,点头称好后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润玉收到传讯已是七日之后,比黛儿往常制香饼的时间要长了几日,他取了攒了许久的那樽星辉凝露,匆匆赶到香溪河畔,昭元已经坐在那株花树下了,身子融在夕阳的暖光里,温馨宁静,像往日那般令他每个细胞都像找到了家般的愉悦舒展。
“昭元”他轻声唤道,却明显见她的身体紧张了一下,她终究是忘了自己,如今对她而言,自己只不过是才见第二次面的陌生人。直唤其名,实在太唐突了。
他放缓了脚步,生怕吓走了她,很有礼貌地掬了一礼,方才上前。
“润玉仙”昭元开门见山地递过那盒子香饼,润玉客客气气地接过嗅了嗅,笑得极其温柔“味道果然分毫不差,仙子好手艺,润玉在此谢过了。”
他取出凝露“有劳仙子费心,这是我收集的星辉凝露,聊表谢意。”
昭元看了眼那瓶子“星辉凝露?”
她婉拒“玄女说此乃九霄圣物,昭元不敢染指”
润玉拉过她的手把瓶子放在她的手里“昭元仙子不必同我客气”,他咬了咬唇,斟酌了下语言方道“不瞒仙子,我甫一见你便觉得非常亲切,因为,你和我的——”他压抑着爱意“一位故人非常长像极为相像,在我心里,你们二人就像是同一人。”
昭元心怦怦跳了起来,那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疑问下意识地闯进口中“那位故人,是你的什么人?”
“是”润玉踌躇着,终是怕惊走了她,答道“是我的一位妹妹。”
高高吊起的心瞬间回落到了谷底“果然如是,他原来一直当我是妹妹。”昭元闷闷地胡乱应了声。
“她同昭元仙子一样,十分善良;亦爱捣弄这些花花草草。”润玉望着天边的云海,幽幽道“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待我极好,亦不曾一日离开我身边。如今,却不知她过得如何,开不开心,有没有动不动掉眼泪,亦不知,她有没有——思念我”
“她去哪儿了?”昭元顺着话题问。
“被我弄丢了,我没有保护好她。”润玉的腮线繃得紧紧的,像在极力压住某种悔意和恨意。
这种恨意,是不愿意看见的,它会给润玉招致危险。昭元知道他这些悔恨,是在向她道歉,她不需要润玉的道歉,她只要他好好的,生生世世好好的。
她向前一步,扯了扯他的袖子,像往常他们偶尔闹别扭时,她主动和好时那样
“你说她待你极好,必舍不得分毫怪罪于你;若她知道你这样自责,想必是极不乐意的。”
润玉身子轻微颤动着,袖中的拳头握得极紧,好一阵才平稳住情绪“昭元仙子果然和她一样,十分善良宽容”。
昭元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把那片龙鳞还与他,润玉却不接过“这片龙鳞,原是我给她的,你既与她如此相似,想必有些缘份在,既如此,不如送与仙子,望莫嫌弃。”
昭元指尖轻划了划那片龙鳞,终是没有拒绝,闷闷地嗯了声。
香溪畔一别,即便润玉时常到西泠洲转悠,也再没有遇见过昭元,那枚龙鳞她虽然收了,但如今的自己对于她那样全然陌生,料想她也不会主动召唤自己。
润玉握着手中的锦囊,里面装的是昭元做的香溪草香饼,实话说这香饼并非黛儿昔日所钟情的,两三年里得趣做几个玩玩,其香气比起其它的香饼,也只能算下品。为何此次昭元却要这样不顾日夜地抢收?他脑中突然电光石火闪了闪,匆匆起了身去省经阁,在六界奇珍的第八卷里,找到了香溪草的音节——香溪草,橙色小花,兰叶形状,花草皆可入药,有提神醒脑之效。制成香饼可食,尤为北冥洲凶兽珍爱。
北冥洲凶兽?润玉的脑中快速整理着线索——北冥洲地处天界极北之地,与冥界交汇,阴阳两气交相冲荡,一日间在极炎极寒中转换,寻常仙圣亦极难挨住其反复煎冻;域中除焰离、雪女二种凶兽,更无其它珍奇之物,即便是焰离雪女的内丹也只是寻常之物,況此二兽吸域中冲荡之气,性情莫测,实力亦莫测,故历代仙神极少涉足于此地,因而自来关于此地的记载少之又少。
昭元为何对那里的凶兽感兴趣?以昭元的聪慧,她决不会去做这等事倍功半的事情。润玉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传闻九天玄女曾从曾祖父那里获赠了许多秘经宝典,是否蹊跷就在那里面?
九嶷山润玉去不成,便前去紫微宫托元昊去打听北冥洲的记录,元昊是九天玄女心上第一人,想必是能自由出入玄女的经阁之中的。
元昊与润玉,自来颇为互相赏识,难得润玉主动相求,即刻便前往了九嶷山,中午时分,润玉已收到了誊录的那本北冥洲的经卷。润玉一目十行地往下翻,其中所记与省经阁里的大同小异,只在最后一行后加了一段“域中有圣山,神出鬼没,中有玄冰,冰中藏丙息珠,专克琉璃净火。”,又详尽描述了圣山方位容貌等等。
润玉心惊肉跳,迅速阖了书,定了定神色问元昊“世子今次去可曾见过昭元仙子?”
元昊迟滞了滞問“你知道九师姑,你见过她?”
润玉颔首。
元昊的神情微妙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今日过去,原本想顺道拜会九师姑,但听说她去远游了。”
润玉心急速地往下沉了沉,元昊见他如此神色,疑惑地问“大殿是担心九师姑去了北溟洲?”
润玉点点头。
元昊释然一笑,安慰道“即便是九师姑去了那里,大殿也不必担忧。她自出关以来,便痴迷于收集天才地宝,基本都在外面跑,祖祖也不十分约束她。奇怪得很,不管她去何地,总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祖祖说她是万年一见的天才,早入大宗师之境,漫说北溟洲,便是比这更凶险十倍的地方她也是能来去自如的。”
润玉神色方缓和些,元昊心中满是疑惑,待要问润玉何时见到的九师姑,旷露进到殿中,看到元昊在此,满脸欲言又止,元昊便起身告了辞。
昭元这趟并不如元昊说的那般轻松,北溟洲妖兽很好搞定,圣山却神出鬼没,她足足守了七天七夜,才探到踪迹,待取到丙息珠回到九嶷山时已是十日之后,像往常那般,略微梳洗便去玄女那里秉报安平。
红情拦住了她,说师尊正在见客,让她在外厅守候。昭元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立在外厅,听见里面传来许多激烈的争吵声。
“当初你把她交付给我的时候,我们便有言在先,从此再与九霄云殿无一丝瓜葛,现在又把她要回去,那对夫妻若然知晓,她还有命回么?”是玄女的声音。
“我不是让她回到璇玑宫,只是想让她出面去找找润玉,他受了如此挫折,只有昭元才能劝得了她。”
这是角木天王的声音。
“她如今什么记忆都没有,恐怕见面都不能相识,如何能劝?”玄女道。
“不用她有记忆,只要让她跟我走,我自然有办法让润玉现身。”角木道。
“你就不怕动静太大让太微知道?昭元吃过什么苦,你我心知肚明,若被他们知道她与润玉再有什么牵扯恐怕连我都保不住她了。自稀情走后,我这山中再无一资质如此上乘的弟子,我不许她去犯这个险。”玄女竖决道。
“九嶷山固然重要,可六界难道不重要么?润玉对我们天家宗脉意味着什么,玄女不知晓么?如今润玉灰心灭志,人迹全无,太微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堪,荼姚正在联系八部串掇太微立储,再如此下去,怕是要前功尽弃。”
玄女似乎有所松动,沉默了好一阵方道“那孩子出去游历了,不知何日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