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知却又往前走了。

    千山快步跟上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道了句“爷若喜欢林姑娘，不如请圣上作了主娶过门来。”

    “住口”顾景知眉眼锋利的看了他一眼，脸上却莫名冒着热气“你当我是什么人？”

    “左右他们眼下尚未定亲，算不得夺人所爱”千山见不得主子明明牵肠挂肚尚不自知的模样，嬉着脸皮道。

    “何必招她怨恨？”顾景知言道，他回京中略一打听了那贾家公子，听说乃贾家的凤凰蛋，长相秀美，落草衔玉，故取名叫“宝玉”，让他疑心当初她嘴中喊的那个“润玉”的名字，是否乃自己耳误，心中那一点朦胧暧昧便如此灰了。

    “再说若以安宁论，我或许还不及人家。”

    千山难得见自家主子如此灰心模样，待要劝着什么，却见主人一收惘然之色道“此事往后不要再提，林姑娘的事，也不要与任何人多嘴。”

    千山噤了声，心里却暗叹了气。

    虽然顾景知嘴上说不要再提林姑娘，可未过半旬，又搜了些有趣玩意并新鲜话本子让自己送去贾府，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回吃了闭门羹。

    门子传话来说贾二爷去禹州采买去了，二奶奶不在家，林姑娘不方便见外男，其回绝之意，已显而易见了。千山自幼跟着顾景知，何来受过如此怠慢，不由暗骂贾家不识抬举，苦在自家王爷又不肯露了真姓名，只得依旧带回了东西，原本原样地同顾景知说了。

    好在顾景知也只拧了眉默了片刻，道了声“罢了”便不再过问此事。

    千山以为自家主人从此歇了这个心思，谁料元妃要替自家弟弟赐婚的消息传到顾景知耳朵里后，顾景知竟大病了一场。

    连续几日高烧不退，顾景知觉得自己的魂魄升得很高，高到玉宇琼楼处，在九墀丹殿前，黛玉歪着脑袋娇娇俏俏道“润玉，你可回来了，叫我一阵好找”……

    且说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贾府兴兴乐乐地闹了人仰马翻了一阵，皆筋疲力尽，着实熄兵熄将闲适安逸了一阵儿，唯有黛玉心思在元妃省亲后，疑惑不宁。

    原因无它，不过是元妃赐的那两串红麝珠惹的祸，偏宝钗日日戴在手上显眼处，直教黛玉心中忽上忽下，狐疑不止，又见宝玉平日里照旧姐姐妹妹，与湘云宝钗皆极为亲近，更不提他房中的袭人等。

    黛玉此际无依无靠，唯贾母可依凭，怎奈当初林如海交待得含糊，黛玉亦不能亲自去贾母处求证。况府中闲言顿起，明里暗里地道自己不若宝钗温厚大度，什么小性儿目中无人等评语皆漏到自己耳中，着实气苦没趣，伤情之下，未免思亲，如此几番交相催逼，黛玉的饮食睡眠渐渐不安了起来，人亦消瘦了几分。

    正是自伤之际，一日贾母却喜盈盈打发人来宣她去前屋，进门便见一面善的和气妇人盯着自己笑盈盈瞧“玉儿怕是不识得我了吗？我是你梅伯母”

    “梅伯母？！”黛玉又惊又喜“您怎么来京中了？”

    “你伯父两月前调任到了户部，我们便举家迁了过来”她抓过黛玉的手摩挲着“几年未见，玉儿竟出落成大姑娘了，想当年，还只这般这大”她比划着自己的腰际道。

    这梅夫人夫家原与林如海同在姑苏任职，二人原是一早的同窗，识于微时，梅老爷本是小户人家，家资薄弱，林如海家底丰厚，便时常接济一二，二人趣味相投，又同窗同职，感情深厚，两家走得近，黛玉自幼便在梅伯母怀里滚大的，与梅家的两位小姐也感情甚笃，无奈后来林如海调任扬州，梅老爷远赴川中，两家便来往稀薄，渐至断了音讯。

    没料到如今在京中倒得见了，只可惜林如海夫妇先后谢世，唯留这一根独苗寄养在外家，梅夫人未免稀噓感伤，拉着黛玉的手很是掉了一阵泪。一时止住了泪，便同贾母道“我打小看着玉儿长大，她于我便如女儿一样亲近，难得现在有缘法再见，等我府中安置好了，还请老祖宗允我接过去住一阵子。”

    梅老爷连升三品，又在户部任了要职，听说是起复了的煜亲王亲点的人物，贾母岂有不允的道理，便连连道好。

    未过半月，梅夫人便带了两个丫环两个婆子亲自来接了黛玉，黛玉自离了扬州，除了随贾母上香，鲜少有出门机会，湘云宝钗与三春等在京中皆有亲眷，然毕竟与黛玉隔了许多层，贾母不出席，黛玉自也不轻易去，因而黛玉虽在京中住了些年头，竟连京都是个什么模样都摸不着头脑。

    黛玉原是活泼灵动的性子，自小随了父母也有些见识，拘在这贾府里，自然憋屈，只得赋情于诗词歌赋等。如今得以出了宅院，又有梅夫人在旁一一说道讲解，满眼都是少女的好奇。

    梅夫人出身平民家庭，自小并无那么规矩约束，见黛玉满眼灵动好奇，不由联想到她孤身拘在那个大家族里，更心疼了几分

    。

    梅府在贾府两条街外的和平里，五进的院落，比不得贾府豪阔，倒也收拾得齐整雅致，梅老爷与梅夫人往在三进的东院，西院留给在外致学的梅二少爷，四进的院子里住着梅家大少爷并媳妇及一个玉雪可爱的四岁小童，黛玉则与梅家二位姐妹住在第五进的西院，三人小时便多在一起玩，梅家两姐妹又是憨厚天真的性子，没过半日便相熟。

    因人口尚属简单，且梅夫人擅事和睦，一家人倒似平常人家那样没有分院子用膳，规矩亦不多，倒让黛玉体会到了原来在林府时的那般温馨。

    梅夫人知黛玉在贾府里拘得厉害，便时不时带着她们姐妹三人去京里四处逛逛，不两日便将京里有名的各色铺子逛了遍，又特地带她们尝了几家有名的酒家，这一日，梅夫人带着她们去了有名的江南菜馆杏花楼，可巧杏花楼附近有一处书斋，黛玉便想去淘些时兴的话本子，梅夫人便让她们姐妹三人都去了。

    千山随顾景知驾着车正路过杏花楼，遥遥地见到雪雁姑娘立在杏花楼边的书斋门口，疑惑了片刻，打了帘子和顾景知禀了声，顾景知只说了短短三个字“去看看”，千山便让马夫停了车在路边，跳下马车走到书斋门口和雪雁问好。

    雪雁抢眼一看来人，倒是唬得心下一跳，随即脸上闪过明显的惊喜之色“慕公子？！”，她行了行礼“我们以为你们不在京中了呢”

    千山料定是贾府瞒了消息与她们，戏谑地笑了笑“我们这回要长住京中了，只是你们贾府森严，轻易见不得”。

    这话引起了雪雁的共鸣，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正是呢，姑娘竟像困在那里坐牢似的……”又觉话里冒失，吐了吐舌头打住了，换了话题“你家公子呢？这么些时候没见了，我和紫鹃正发愁呢，上回配给姑娘的药眼见着便要用完了，新的还未……”正叨叨着，便见那马车上有人掀了帘子下了车，白衣无尘，青丝如墨，容貌仿佛如最好的工匠一笔一笔地精雕打磨出来，而那双眉眼却是连天工也雕琢不出的神韵，眼角眉梢蕴籍着人间万般秀色，眼神偏又那般清冷泠洌，真若谪仙坠尘。

    雪雁呆愣愣地一下，转际那景公子便走至眼前，温和地朝自己笑笑颔首，便踏入了书斋，书斋里并没有伙计前来招待，顾景知沿着他们略略发痴的视线便寻到了黛玉，和她的丫环紫鹃并另两位姑娘在一排书柜前挑话本子。顾景知积压的情愫在这一刻化了开来，爱意与哀伤汹涌，却不敢轻易表达，唯恐吓到她，只得徐徐图之。

    他看似淡然地踱步上前，紫鹃眼尖地看见了他，轻推了推黛玉“姑娘”，黛玉一转身，心下惊地“呀”了一声，面上却按捺住，灵巧地行了个礼。

    顾景知疏冷的莲瓣目里溢上笑意“可巧你也在这”

    “同几位妹妹出来逛逛”黛玉道，

    顾景知朝着一旁两位好奇宝宝似的梅家姐妹淡淡点了点头，便细细瞧了黛玉的脸色，见其没比江上时节好多少，好在眉目开朗了些，抿着一点笑意，两靥生娇。

    “药可按时吃了？”他温言问道。

    “饮食可有按说的去留意？”顾景知又问。

    黛玉含糊地应了声，紫鹃却插嘴道“正好公子也快劝劝姑娘吧，这月来一日食得比一日少，一天里难得正经三餐，竟成了鸽子胃”，此话引着黛玉一阵尴尬，拿眼色嗔她。

    顾景知笑了笑问“还未食惯京中口味？”

    黛玉含糊地点点头，又道“最近几日好多了”

    那梅家姐妹见二人看上去关系颇为亲厚，但自觉退到另两排书架后，顾景知便一一细问她近来如何，在贾府里可还如意，细致款款，不由让黛玉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她眼圈隐隐红了红道“我以为你不在京中了”，那话里透着黛玉自己都未知的亲切与依赖，顾景知的心坎瞬时间软的一塌糊涂。

    “在京中，只是回京后，诸事繁杂，未到府上叨扰。”他软软地解释。

    又调侃道“再说贾府的门也不是轻易就能进得的”

    黛玉脸上一红，估他在贾府门子那里碰了壁，偏自己又一深闺女子无甚说话权，若不是梅夫人回京，连这趟门都出不得，脸上又黯然了。

    “和你玩笑呢”顾景知言笑道“改明儿写了拜帖，亲去府上看望你”

    “还是别生事端的好”黛玉知贾府多的是富贵眼，担心他又去碰了壁，小声道“也别给自己找心烦。”

    顾景知便知了她的意思，也知其在贾府过得并非如意。

    “上回那些玩意儿可喜欢，我这里又存了些。”他转了话题道。

    黛玉的小脸亮了起来“当真？你从哪里找来的能工巧匠？”显见那些东西极合她的意，

    顾景知笑而不语“找时间给你再捎些过去。”

    “别费那神，再说我这段时间不在贾府”黛玉道。

    “哦？不知现在住在何府上？”顾景知明知故问，

    “在父亲的故交家中，他家太太原是我干娘，前两个月举家赴京上任，便把我接过来小住段时间。”黛玉道。

    “如此甚好，别天天地在那府里闷坏了，正应像这般多出来走走逛逛。”顾景知笑道。

    “你不认为这有失体统？”黛玉见他如此说，歪着头抿嘴笑问道

    顾景知笑着摇摇头“京中可不似你想的那般迂腐，家风最严谨的大学士家里都没不让女孩们出门的规矩”

    黛玉难为情地笑笑“可见是我想岔了”

    二人正说得话，梅夫人打发婆子来唤她们姐妹去吃饭，黛玉告了辞，临去又被顾景知叫住“你的身子最忌秋燥，晚间睡前让紫鹃给你饮盅金银花露，省得夜咳”

    黛玉道了谢，款款走了。

    回到杏花楼甫一落坐，梅家两个女儿梅写意与梅如意便拉着黛玉兴奋地说东道西“我的老天，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物啊，姐姐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原是爹爹的旧识，进京时路上方巧又遇上，一路照应了些”黛玉道，心里漾着重逢的浅浅喜悦。

    “难怪他对姐姐如此关照”梅如意道“瞧他与姐姐说话，像是一名郎中，京城果真是个好地方，连郎中都长得如此好看。”

    黛玉扑哧一笑“可不就像个郎中”

    梅写意会了黛玉的意，推推妹妹“哪家的郎中会穿成那个样子”她比如意略长，故成熟了些，那公子明明风度非凡，通身清贵之气，怎么可能是个郎中。

    梅如意又憨笑道“要么是个世外高人，或者是江湖高手”

    梅写意剜了她一眼“我看你是看侠客演义看魔怔了”

    又向黛玉问“好姐姐，你就说说他是哪里人，府上是做什么的吧”

    黛玉笑着道“说起来，我也不知他是个什么身份，只道是京城人士，但会医术却是真的”

    梅如意嘻嘻一笑“就说嘛，指不定就是个世外仙医，会在天上飘的那种”

    梅知意戳戳她的脑袋“那敢情好，改明儿请他给你看看脑子！”

    梅夫人见三人嘻笑作一团，便问是何事，黛玉把江上的事省去落水那节讲了，说若不是他沿途帮助，兴许自己就病死在路上了。

    “倒是个古道热肠的，看样子于你父亲也很有几分情义”梅夫人连连点头“改明儿请他到府中坐坐”

    黛玉心中一暖，领了梅夫人这爱屋及乌的情意，又想起贾府的高傲冷慢，不由暗叹一口气。她因元妃赏赐之事重新审视了那府里，也略知了自己的此情此势，自元妃封妃省亲之后，外祖母与舅母间好似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舅母于外祖母本就有些糊弄，此际更明朗强硬了些，外祖母好似也避了其锋芒。外祖母自是希望自己与宝玉，二舅母却有心抬举宝姐姐，故父亲临终所约定的事便胶着在那里。

    这些，她都看得通透，然最悲哀之处便在这里，明明看得通透，却如笼中之鸟，无力挣扎，无力改变，只能度日惶惶。

    如今尝到了梅府的温馨简宁，她着实有些不大愿意回贾府。

    但是很可惜的是，不两日，贾母便派人来接黛玉了，原是宝玉闹得厉害，贾母熬不过他，就派了人来接。

    梅家两姐妹拉着黛玉的手眼里含着泪依依不舍，引得黛玉也是伤感了一阵，还是梅夫人老练，爽朗笑了道拍了拍黛玉的手“这有什么，都在这京中，来往方便着呢”，又小声劝道“你且开开怀，回那府里，亦不用步步小心，看人脸色，有你干娘在呢。实在想我们了，打发个丫头送信来，我去府上接你便是。”

    黛玉心中暖暖险些掉下泪来，紧紧握了握梅夫人的手，又行了礼方转头上了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