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月至中天,月色映着雪色,泛出浅淡光线,万籁俱静,只偶尔几声狗吠,从深巷中传来。

    姜溱钻下马车,裹紧了身上的破袍子,看着黑衣少年瘸着腿钻出来,连忙伸手去扶他。

    看着面前枯枝般的手节,谢无暗犹豫须臾,才将手搭上去,借力下了马车。

    “你先去我们屋里坐一会儿,”少年的手微凉,气氛也有些凝滞,姜溱吸了吸鼻子,看向他,“我做饭,吃了再送你回去。”

    少年未答,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只当他默认了。

    “嘎吱——”院门打开的声响,惊到窗下看书的人。

    姜洧立刻抬头看向窗外,见二人搀扶着过来,清秀的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起身迎出去。

    今日傍晚,他便收到来信,称三娘找到了,出了些小小意外,不必忧心。

    将谢无暗扶到床边坐下,姜溱才走到屋外,准备做饭吃。

    中午姜洧从县衙厨房取了两根萝卜,今日发工银又去买了点排骨。

    姜溱看着萝卜和排骨,开始娴熟地处理排骨,剁骨刀把排骨砍成小块,放入葱姜焯水。

    一边打萝卜皮,一边仔细听屋内人说话,二人声音极低,只依稀能听见几个字音。

    “大人明日回程,巡按御史张昇同来。”姜洧瞥了一眼有些落魄的少年,放下手中书卷,说起今日听到的消息。

    这是一番隐晦的提醒,张昇此次前来,巡察多半只是明面的借口。

    谢无暗喝了口茶,苍白面色回暖:“无妨,京中官员认识我的,仅有两个。”

    而那两个,一个已形同陌路,另一个早已致仕。

    想到这,他的眸色多了些复杂情绪,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中。

    姜洧将书合上,默了片刻,郑重道:“你前些日子所说之事情,我应了,但三娘需同我一起。”

    这几日他想了许多,如今天子病重,太后垂帘,奸佞当道,朋党为祸。

    连宋大人之高才,都屈居万渠县十年之久,何况他呢?

    自己满怀抱负,前往京城干谒行卷,却屡屡因门第被拒之门外。

    他早该明白的,现今早已不是凭一身赤忱便能取仕的世道了。

    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今日三娘猝然失踪,他身魂俱震。

    今日事毕,三娘必定入局,仅凭他累卵之身,以何护住她?

    他已是避无可避的境遇。

    他垂目看着手心,尚且干净。

    今日之后,他将化成他人之剑,这手亦将不再明净。

    他的心中到底抱憾难平。

    凡士子皆有一腔澄澈的治国之心,不愿沾染尘泥。

    谢无暗瞥见他眼底落寞,难得出言安慰:“当今世道,明珠蒙尘之憾,数不胜数,你我之行,不正是为后来者一博?”

    他还不够义勇,没有为后来者的决心,但为了三娘,即使是不测之渊,他亦将挺身而斗。

    “今日之我,谈为后来者是不够的,”姜洧微微一笑,淡淡摇头,看向窗前灯下忙碌的倩影,“但为了妹妹,我自然能生出破万均之勇。”

    谢无暗持杯的手一顿,浅眸微凝,他亲缘浅薄,理解不了兄妹之间的羁绊。

    当日以佩玉为引,强拉姜溱入局,这一着虽则冒了暴露之险,但好在结果不坏。

    那日少女好心相邀,正好步入他的算计之中……

    他羽扇般的睫快速眨动了几下,心下莫名流露出一丝浅淡酸涩,浅淡到眨眼便无迹可寻,无声无息,是愧疚吗?

    他的余光停在窗外,少女正站在烟火之中,炊烟袅绕,淡淡骨香袭来。

    姜溱用筷子戳了戳,排骨软烂脱骨,今日自己脚踝脱臼,谢无暗摔倒小腿,吃排骨正好补一补。

    萝卜排骨汤,汤色清亮,撒上葱花,顿时浓香扑鼻。

    饿了一天,姜溱咽了咽口水,盛上饭,一齐用托盘端进屋内。

    “吃饭啦。”

    姜洧将桌上书册叠好,放到床上,三人围坐桌前。

    “你们刚刚聊啥呢?声音越来越小,”姜溱一边分发筷子,一边看向二人,两个人神色都有些奇怪。

    姜洧接过筷子,道:“不过闲聊几句,以后还是我去钱庄还账罢。”

    姜溱点头应了,她现在对钱庄有阴影了,想到这,她暼向一旁安静的人:“这都多亏了他送的玉,不然哪有今日的奇遇。”

    “一时疏忽,害姜娘子受苦,我心难安。”

    “难安就给我钱,”姜溱塞一块排骨,咽下去才继续说道,“在洞里你可答应给我三百两,别忘了。”

    “自然。”

    窗外朔风凛凛,渐渐飘起雪来,明日必定又是大雪天。

    翌日清早,一夜大雪,地面积雪,踩起来嘎吱响。

    县衙门口站了许多人,姜溱走近一瞧,门口停了两辆马车。

    宋大人连同夫人下了马车,候在一旁,众人都看着后一辆马车。

    姜溱跟着站在一边,拉着皂吏小福问:“这谁啊?排场这么大。”

    小福稚气的脸,扯了个笑容,眼睛挤成一条缝:“巡按御史张大人哩,京城的大人物,好奇得嘞。”

    “巡按御史是干嘛的?”姜溱盯着车门,帘子微微晃动,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自然是监察的,”说到这,小福声音压低,“听说此番前来监察,若没什么大问题,宋大人就要升到京城去啦!”

    宋大人要升官了?姜溱点头表示明白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钻出来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

    这巡按御史这么年轻?姜溱惊得瞪大眼睛。

    那少年郎见周围人多也并未怯场,冲着众人笑了笑,把着车帘。

    又钻出来个清癯的中年男子。

    “张大人,请。”宋明风朝着中年男子说道,男子点了点头,二人打头往衙门走去。

    姜溱正收回目光,便对上宋夫人的视线。

    宋夫人眼带惊喜,冲她招了招手。

    姜溱连忙走过去,“夫人,好久不见。”

    宋夫人拉过她的手握着,冲着身旁的少年郎,道:“张郎君,那糕点便是她做的。”

    说完,又看着姜溱:“三娘,这是张大人家的三子,家中行六。”

    “我叫张明霁,”少年郎圆圆的眼睛带着笑意,唇边虎牙微微探出,“姜娘子,你做的糕点比京城天香楼还好吃,我特别特别喜欢!”

    姜溱见了一礼,微笑答道:“张郎君谬赞,不过是些家常小玩意儿。”

    “娘子不要谦虚,”张明霁往前走几步,牵起她的袖子,语气兴奋,“我来万渠县,可就是为了吃你做的糕点。”

    这是个自来熟的吃货…姜溱有些语塞。

    宋夫人笑着看着二人,说道:“外头天冷,先进去吧。”

    进了衙门,姜溱便作别二人,往后厨去了。

    一边走,一边思量宋夫人方才的话。

    “你不妨推了后厨的事,没什么银子,反倒耽误时间。”

    那日摆摊净赚了三两,同后厨一个月的工钱一样。

    夫人那边不时会有几个绒花簪的单子,确实可以退了后厨的差事。

    余出来的时间,她可以想想别的门道,铁定比后厨赚钱。

    民以食为天,张明霁愿意为了糕点来到万渠,正正说明她的手艺不错,赚此种有钱人的钱,比耗在后厨好多了。

    想到这,她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到了后厨,王大娘不知去向,想来是偷溜去后宅,同那些嬷嬷聊闲去了。

    姜溱翻找一番,选了芋头,鸡蛋和面粉。

    宋夫人方才只说让做点零嘴。

    那便做个毛巾卷,甜腻软糯,老少皆宜。

    打四个鸡蛋,倒入牛奶面粉,搅拌均匀,又把芋头放到锅上蒸透。

    另一口锅,开始烙面皮。

    面皮拾掇好后,芋头也蒸熟了,加糖捣泥,利落地卷成小卷,切好后放入盘中。

    进入内宅,姜溱先看向窗下,小桌边空无一人。

    宋信音去哪儿了?

    按下疑惑,她才对着烤火的娇媚夫人,道:“夫人,我做点吃食,你尝尝。”

    宋夫人停下手中针线,眼睛带了点惊喜:“三娘,你真好,我正有些肚饿哩。”

    说完,对着一旁的李嬷嬷吩咐:“去喊一下张郎君,他在东华厅。”

    姜溱坐在凳子上,闻言说道:“我等下要去东华,厅,嬷嬷歇歇罢。”

    她做了五盒,本就打算送两盒去东华厅。

    “夫人这是绣什么呢?”她瞥了一眼绣架,绣纹初具雏形,一只圆胖的小老虎。

    宋夫人打开盒子,瞧见盒中淡紫色小卷,散发着淡淡芋头香味,夹杂些奶味。

    顿时觉得更饿了,小心取出一块,咬了一口,浓厚腻滑,她圆眼满足地眯成条缝,咽下去才答道:“冬日无聊,随手绣绣,打发时间。”

    “好吃,”她一连吃了两块,才停下,“入京这几日,我可天天盼着这一口了。”

    姜溱微笑,说出心中困惑:“信音去哪儿了?”

    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她这丫头呀,又跑刑房去了。”

    师青岚在刑房当值,姜溱心下了然,点了点头,笑道:“信音现在敢独自出门。”

    宋夫人面上摇头不赞同,唇角却微微勾起,牵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女儿开心便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片刻后又蹙了蹙眉,颇有些担忧:“那孩子命苦,我只怕信音要失望。”

    姜溱:“人总归是要朝前看的,指不定信音就让他想通了。”

    窗外细雪绵绵,一身白裙的少女立在门下,轻轻叩着刑房的门。

    她怀中抱着木盒,小心避着檐边碎雪。

    那木盒之中,是她昨日去信,让母亲从京中带回的五彩,特意挑了几个明艳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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