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道

    姜溱自认天不怕地不怕,直到高三毕业,和朋友去游乐园玩,坐了那大摆锤,体验了一把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

    才知道自己恐高。

    失重感袭来之时,她一边尖叫,一边手脚乱舞,混乱中抓到少年的袍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拉扯。

    倏地被抓住手臂时,她的双腿还在用力地乱踢。

    谢无暗浓眉高耸,将少女扯入怀中,小腿被踢了几下。

    她嗓子太亮,一直惊叫只怕会招来不测。

    “怎么办啊?谢无暗,”姜溱吓得八爪鱼一样缠住少年,伸长脖子凑到他的耳边,风声越来越响,头顶光点越来越小。

    这个坑未免太高了,摔都能摔死她。

    坑壁有一小小石坎,谢无暗瞄准时机,右腿在石坎借力,缓冲了一下,而后两人重重摔在地上。

    不痛?

    姜溱从惊恐中缓过来。

    而在她身下,谢无暗平日无波无澜的俊脸,此时皱做一团,喉间挤出一声痛呼。

    姜溱从他身上爬下来,从胸前掏出火折子。

    微弱火光瞬间铺满二人之间,勉强能视物,少年额发已渗出细汗,他的左腿正好摔在一块凸石之上。

    “你那么聪明,怎么还会踩到机关,”姜溱扶着他坐起身,自己也席地而坐。

    两个瘸子,怎么回去?

    两人掉下来后,机关门便已合上,没有一丝光照进来,坑底比水井还深,坑壁爬满了滑腻的青苔,四周皆是泥土的湿腥味。

    黑暗潮湿,只有半根火折子,不知能撑多久。

    姜溱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鼻尖疼出些微薄汗,原本就白净的脸颊越发煞白。

    情绪有点复杂,她有点搞不懂他,昨晚还想杀她,今天又几次出手救她。

    这情绪起伏,她特殊时期都没这么大。

    她心里清楚,落地瞬间,少年扶在腰上的手往上一抬,自己才摔在他的身上。

    不然那块凸石会正好撞到她受伤的脚踝。

    忽的一阵微凉,她眼睛亮了亮:“有风,谢无暗!”

    有风就意味着有活水,也就意味着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她站起身,到处摸索起来,“开关一般都是在墙上的。”

    一旦有了希望,她也不嫌弃青苔摸着像青虫鼻涕了,像扯脚皮一样,轻轻一扯,就会掉一大片。

    还挺解压,她扯得认真。

    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年越发苍白的脸颊,眼睛紧紧闭着,下颌紧绷,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薄薄的眼皮微微掀开,看着少女的背影,干瘦如同秋末落叶,罩着宽大的青灰长袄,满头乌发用细绳随意系在脑后,发尾微微枯黄,随着她的动作,随意地晃荡着。

    他无法压抑那阵无端的欢悦,也许是庆幸,在此般阴暗之中,第一次有人陪同。也许算不得庆幸,那从四肢百骸间生长的光萤,沿着骨骼血肉,快要从喉间飞出。

    他难耐地轻咳,这伴随他十二年的颤动,今日倏尔变得十分蹩脚,老妇稚子亦能明晰他在假装。

    他羞赧的脸颊发烫,祈祷对方不要忽然转身。

    然而,天意弄巧。

    “我找到了!”姜溱摸着明显凸出的石块,兴奋地回头。

    却看见他眼神恍惚,脸色苍白,额角薄汗淋漓。

    “你没事吧?”她凑过去,近了才发现他眼周隐隐泛红,呼吸十分急促,“你在害怕?”

    她将手放在少年肩上,安抚地拍了拍,轻声道:“我找到开关了,你再忍忍。”

    谢无暗神色恍惚,对着少女繁星般的眸,颔首。

    姜溱将机关上的青苔擦掉,摸索到一块暗石,用力一按,墙面弹出一块白玉石,纵横十道隔出八十一个格子,零散刻着三十个左右的数字。

    “数独?”姜溱秀美一蹙,她数学成绩一般,不过过年时候,偶尔辅导过家中弟弟妹妹,一眼便分辨出是数独个子。

    九宫八十一格。

    她从地上随意捡个石子,一边排除占位计算,一边跟身后人搭话:“你说我以后叫你谢无暗还是陆昭呢?”

    她现在这幅身体弱得厉害,若他晕了,她可抬不走,必须得吊住他的思绪。

    他看着她在地上写写画画,吞了口唾沫,低声道:“我以为你有脑子。”

    少女轻哼一声,嘀咕了一句,他并未听清,但不用猜也知,是在小声抱怨。

    “你别威胁我,你设计让我被绑架,又救了我,我害得你小腿受伤,现在我解开机关,咱们一来一回,两清啦!”

    谢无暗唇角微勾:“当真?既是两清了,你还知晓我的秘密,我定然不饶你。”

    他的语气微微上扬,声音不似方才紧绷。

    “哪有你这样的啊!”姜溱的计算进入收尾,沉浸其中,算清了,才回腔,“你为什么讨厌我啊?动不动就想杀我。”

    她的语气稀疏平常,带了些鼻音,不解中添了几分软腻。

    谢无暗闻言一怔,他自然知道自己厌恶她,但为何呢?

    因为她贪财好色,庸俗势利?但比之更甚的人,他见过不知凡几,却从未想过杀之而后快。

    唯有她,心中几次难忍杀意,为何?

    他第一次的杀意,是在她无意看见烧伤之时。

    彼时的他仅仅是因她窥探而发怒?还是因别的情绪,那种从未有过的,无地自处的难堪令他羞赧,进而生怒。

    他好像再无法自欺,他的怒气源自内心的卑怯,少女因他容色而痴恋的神情,令他心满。

    但那烧伤,仿若将他努力维持的完美皮相,全全撕裂,露出恶臭的骨血。

    他害怕她嗅到,害怕她的嫌恶。

    于是心生一念,那便在此之前,杀了她!

    这样她再不能嫌恶他。

    这番自剖,令他心惊肉跳,他竟卑劣无耻至此,周身气力像一瞬间被抽干,撤开放在少女身上的目光。

    “姜娘子想错了,我从未想过杀你。”

    语气疏离,声色紧绷。

    又生气了?莫名其妙哩。

    “你骗我没事,可别把自己骗了。”

    姜溱将答案填进石块,“哐当”锈顿许久的铁器,忽然启动,坑壁亦跟着晃颤,震起许多杂尘。

    石壁缓缓上升,有熹微光线挤进来。

    露出一个四方洞口,纵横皆三尺。

    姜溱:“要爬狗洞,你腿能行不?”

    谢无暗颔首,撑着石壁站起身,蹒跚走过去,看见石壁上的数字。

    眸光微亮,心下惊奇,据信中所说,姜溱自小在万渠县,连县城都很少出,不曾学过识字算术。

    调查不可能出错,她确实就是姜溱,但前后差异过分明显,短短一月识字通算,难道她当真天才?

    正思虑间,“呀啊啊啊啊啊——”

    姜溱一声鬼叫,在洞中回荡,“我槽啊啊啊,什么鬼!”

    她头刚钻过洞,又惊惊慌慌缩回来,一双杏眼瞪得比牛大,嘴巴大得能塞下蛋。

    她身体微颤,跌坐在地上,瞧见他眼中的不解疑惑。

    抹了把脸,含糊道:“佛头,比我人还大一个佛头,我刚探出头,就对上那佛眼,差点吓尿了!”

    她以前很喜欢中式怪诞的小说影视,而其中佛像一般都隐藏了许多密辛,形体巨大,邪气冲天。

    方才那颗佛头便是,对上那双眼睛时,祂仿佛唇角微动,眸生异彩。

    谢无暗闻言神色微凝,眸光一沉,蹲下身,率先探过洞口,佛头庞大,正对洞口,垂眉含笑。

    光线忽微之下,确有几分惊心。

    他声色淡淡,带了些宽慰:“无事,不过是泥塑的玩意儿,没什么可怕。”

    说完,掀起衣摆,钻过石洞。

    姜溱连忙跟着爬过去。

    过了洞更是别有洞天,极大的地室,几缕微光从头顶石缝泻下,入目尽是无头佛身,与散落一地的佛头。

    其间爬满蛛网,落满尘埃。

    幽冥光线之下,仿若误入怪谈世界。

    阴暗冷寂,一阵凉风卷过,姜溱吓得心跳如鼓,死死跟着少年,恨不得直接跳到他背上,这太邪门了罢!

    谁会把特意把佛像的头割下来,扔地上啊!

    “谢…谢无暗,咱…快出去罢。”

    少年走到最大一座佛身之前,指着佛颈之处:“你爬进去瞧瞧,佛身之中有何物。”

    “我不!”姜溱吓得后退两步,这佛身比房子还高,黑黢黢的,万一爬进去就出不来了咋办。

    “一百两。”

    “我害怕,”她又往后退了退。

    “两百?”

    “三百!”姜溱将袖子卷起来,往佛身走去,翻身一跳,就到了莲台之上。

    一尊结跏趺坐佛,能站立的平台很多,姜溱爬一会儿歇一会儿,到了肩膀处,已是一身薄汗。

    她站在肩上,举着火折子,往佛身看去,泥塑中空,一览无余。

    “有几个铁矛尖,几根木棍,还有几块圆木,像盾一样。”

    “没了,”她看向地下之人,“我能下来了吗?”

    谢无暗点头,在她下莲台时,伸手欲扶。

    却见她直接跳了下来,只得佯装无事,收回手。

    随后,在室内又巡视一番,二人便跟着微光,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摸索出去了。

    出口在一处山洞,洞中有暗泉,叮叮咚咚,光线愈亮。

    姜溱松了口气,总算出来了,太魔幻了这天。

    洞中黑暗,出来已近黄昏,谢无暗随手摘片树叶,吹响,一只白鸽盘旋几圈,又飞身远去。

    他找了个干净石块坐下,看着她,轻声道:“歇歇罢。”

    姜溱看了一圈,就他那地儿最干净,想也没想,直接坐在少年身边。

    他黑色的袍袖沾了泥灰,脸颊上亦有几道泥痕,原本高高的马尾,也凌乱了。

    她侧头看了几次,吞了口唾沫,道:“谢无暗和陆昭可真不一样。”

    他将目光移向她,看着她略带小心的眼睛,勾起一抹浅笑:“姜娘子与姜溱可真不一样。”

    姜溱轻咳两声,移开目光,捡了颗石头,在地上涂画。

    她席地坐着,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小声道:“那些佛像有什么来头?”

    向来张狂无序的人,忽的展现一瞬柔软,谢无暗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声音流露出少见的温和。

    “三年前,太后六十诞辰,武通侯筑九十九佛像祝寿,寿辰当日却只有四十四尊。”

    不言而喻,那消失的五十五尊。

    少年清冽的声音继续响起,冷静地叙说那桩血腥旧案:“一贯慈悲的太后因‘四’因音‘死’,勃然大怒,武通侯便下令处死与佛像相关的百余人,而其中南河师家素来以丹青闻名,参与了佛像画彩,此事之后,师家近乎灭门,唯有师青岚因外出采石,未参与佛像修筑,逃过一劫。”

    师青岚竟被灭门了!

    她的眼睛蓦地睁大,这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阶级森严的时代,与她之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上位者只需轻轻捏指,便可将下位之人粉骨碎身。

    脊背泛起一阵难忍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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