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岚

    “小姐昨夜睡得可香?”王叔一早到西华厅,便看见宋信音已经坐在里头,正在倒热水。

    宋信音笑着点点头。

    将热手递给榻上的小乞丐,看着他喝水,踟躇片刻,素指捏紧裙边,提了口气,最终还是转回火盆边坐下。

    姜溱一进门,便看见她叹气,又看了眼小乞丐,顿时心领神会。

    由于童年的经历,宋信音自小独身,但内心还是渴望交朋友的,尤其是在知道小乞丐是哑巴后,更觉同病相怜。

    宋信音见她来了,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道:“图...图纸。”

    闻言,姜溱才想起,前几日宋夫人说有人要定做绒花簪,接过图纸一瞧,她眼睛差点瞪出来:“这画的什么啊!”

    墨迹糊成一团,混乱无序,若稚子随手涂鸦,像长了无数腿的大□□!

    “我瞧瞧,”王叔坐在案边,正在整理卷宗,他平日常去刑房晃悠,见过刑房画工画得的通缉犯人像,认画还是有几分功夫。

    接过画,看了半晌,只辨出其中有枝桃花,余下的大半墨迹实在辨不出。

    他拿着图纸站起身,走到乞丐身边,道:“你来看看。”

    乞丐不为所动,王叔笑了一声:“你想藏拙?但你的指盖之下,除了污泥,还有五彩丹青,我干了五十年仵作,你骗不了我。”

    乞丐闻言面色微动,抬眼看他,须臾,接过图纸细细看了一眼。

    撑着床板,坐起身,走下床,步履蹒跚,一瘸一拐走至案边,提笔。

    姜溱被这一通操作,惊得嘴巴能塞下个鸡蛋,是她太年轻了,以为是个笑嘻嘻小老头,忘了别人可是在仵作行干到老的人,以为是个落魄读书人,沦为乞丐,不曾想竟能提笔作画。

    只见他坐在案边,缓缓勾勒,虽则仍是脏衣乱发,甚至隐隐能闻见脏臭,但莫名令人恍惚,瞧不见他的腌臜,只觉得满身的书卷气。

    他的眉目本有些吊梢,显得有些戾气,低头作画时,却连那眉目都像浸了墨水,都松软了许多。

    “这画功了得,”王叔站在一边看着,感叹一句,继续说道,“你作甚当乞儿,你若有心上进,我倒是知道个去处,你愿不愿?”

    作画的手一顿,墨迹晕开一滴。

    “啥去处?”姜溱问道。

    她余光瞥见宋信音瞬间耷拉的嘴角,还有不停抠动的裙边,明显不想自己捡到的小猫,被送到别处。

    “就在隔墙的刑房,现在那画工年后便提到京中去了,平日营造水利邢狱都需要画图哩。”王叔看着她解释,又低头看向乞丐,“你既不会说话,便写下名字籍贯,这在刑房当值,那边提前会查。”

    他扯出底下一张宣纸,书道:“师青岚,贡州人士。”

    王叔瞧见名字,笑眼一沉,轻叹一声,“这天要下雨啊,是大是小都随其心,底下的人是躲不过的,你这也没甚可查,等下便同我一起去刑房罢。”

    师青岚手微顿,点点头,继续作画。

    什么谜语人?

    姜溱在一旁一头雾水,看来这小乞丐来头还不小,看了名字后,连政审都不要了。

    搁笔,一幅线条明晰的工笔画,呈现出桃荷相映之美,桃枝清瘦,荷花盛放,相得益彰。

    原来那只□□是荷花瓣...

    师青岚用镇纸将画压住,冲着二人点点头,便跟着王叔出门了。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姜溱才惊叹:“小信音,你也太会捡人了!”

    宋信音抿唇,微微一笑。

    二人坐在窗边小几上,一边闲话一边忙活,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初时分。

    东华厅门窗紧闭,陆昭今日不在?

    正暗忖,便听到有人唤了一声,是姜洧。

    姜溱走到门口,一眼便发现,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唇色浅淡,北风卷起他的袍袖,似一只濒死的白鹤。

    她脸色瞬间凝住,这些日子自己花了那么多功夫,才养了他二两肉,这进京两日,便又回到从前。

    她没法不生气,“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姜洧轻轻扯起唇角,温声道:“无事,便提前回了。”

    本朝举子皆知,考试之前,若得京中名贤赞誉,便离金榜更进一步,可惜此番入京。

    那些紧闭的朱门,和投掷在地的名帖,都在嘲笑自己的粗陋盲目。

    “你别想多的,好好背书,肯定会有好结果,”姜溱大概猜了几分,出言安慰,她倒是想直接说状元铁定进你兜,但怕把对方吓死。

    抬手准备拍他肩膀打气。

    刚碰到,他一声痛呼,脸色瞬间白了三分。

    姜溱见此,眉头紧皱,“你受伤了?”

    看着他闪躲的眼光,她气得大骂:“你充什么英雄了?!”

    她的声音极大,惊得宋信音跑了过来。

    姜洧本就虚弱,见妹妹气极,一时心急,眼前一黑,就要晕过去。

    姜溱连忙搀住,宋信音亦跑过来帮忙,二人一起将人扶进屋内。

    坐着缓了许久,姜洧方觉得清醒了些。

    “昨日,我在湖里救了一女子,未料那女子的仇家寻来,逃跑的时候,被刀所伤。”

    “什么女子?”姜溱语带怒气,急声质问。

    姜洧摇摇头,“未问名讳,不过萍水相逢。”

    “你可真是个大聪明!”姜溱气得翻白眼,但事成定局,她也无法改变,想砍回去都找不到人,“等下王叔回来,你让他看看。”

    受伤吃不得辣,姜溱从后厨抱了个老南瓜,打算做点南瓜粥。

    中午王叔回来,看了眼伤口,那刀口都快劈到骨头了,血将绷带浸成黑色,血肉外翻,看着就肉疼。

    医疗条件太差,没有麻药,淋了烧酒,硬生生缝了两针,疼得姜洧当场晕了过去。

    南瓜切块,半碗小米,熬煮半个时辰,一碗软糯香甜的南瓜粥出锅,盛了一碗递给姜洧。

    看了眼正院,屋子里未点灯,窗倒是开着的,这陆昭今日怎么回事,县衙没去就算了,这天都黑透了,也不点灯,就开个窗。

    算了,也不是很熟。

    看着还剩了一大半的南瓜,姜溱想了想,放在小锅里蒸了,打算做点南瓜饼。

    南瓜捣泥,加入糯米粉,捏好饼坯,放进锅内煎,一边煎饼,一边将剩下的搓成南瓜小丸子,以后半夜饿了,方便熬了吃夜宵。

    一通忙活,停下来已经是亥初时刻。

    看着圆圆的南瓜饼,想到昨日收了少年的玉,犹豫几秒,便拿了两个饼和一碗粥,往正院走。

    今日虽则没下雪,但风尤其大。

    姜溱几次险些被掀翻,走至门口,试探性推了推门,不曾想轻轻一推,便被风挤开,哐当一声。

    风贯满堂,发出呜呜声,似鬼啸。

    她提着灯笼,慢慢挪进去,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案一床。

    案上书册随风呼啸,将灯笼往床上一照,吓得惊叫一声,“你——你要吓死我啊!”

    只见陆昭端正坐在床上,白袍玉冠。

    他眯眼瞧她,不发一言,见她来了,将右手放身后遮了遮。

    姜溱放下木托盘,借着灯笼火,点亮油灯,屋内瞬间亮亮堂堂,她才松了口气,方才差点魂都吓丢了。

    屋内生寒,竟然没有生火,暼向炭盆,有两块已经烧死的黑炭。

    “你想死了?大冬天不生火,干坐着。”姜溱将灯笼吹灭,往床边靠去。

    少年只凝着她,并不回应。

    姜溱走进一瞧,少年面色潮红,额发已被汗水濡湿,神色恹恹,气息也比平日粗。

    发烧?她伸手欲去探额,却被少年抓住手腕,慢慢收紧,生疼。

    “你到底是谁?”他星眸微眯,声色低沉。

    “什么我是谁?”姜溱挣了两下,无果,用另一手去掰,“你别发疯。”

    触到少年手背,烫得吓人。

    不会烧傻了吧!

    只听少年冷笑一声,下一瞬,竟直接将她拉了过去。

    姜溱一时不稳,直直扑上去,撞得少年往后栽倒,两人一时跌作一团。

    少年吃痛,闷哼一声,琉璃般的眸中生了一丝幽怨,直直看着她,俊脸上浮着恰当的薄红。

    真烧傻了!

    平时对视不到两秒就要错开,今天竟然一直看着,姜溱只觉得欲哭无泪。

    这陆昭平日瞧着高冷,这发烧后怎么这么娇。

    用力挣了挣,反而被少年抓得越发紧,甚至又拉了一下,姜溱又往上倒了一下,几乎是骑在少年肚上。

    这是什么奇葩姿势。

    “好臭,”少年流光般的眼睛看着她,眉心微微蹙紧,似是苦恼极了。

    “什么臭?”姜溱跪在床上,一边想着怎么挣脱,一边答道,她没闻到什么臭味。

    “铜臭味,”少年忽的甩开她的胳膊,将头侧向一般,嫌弃一般,“你太臭了。”

    姜溱刚庆幸对方主动放了自己,听了这话,瞬间怔住,感情这小子发高烧神志不清后,就开始说心里话了。

    平日里一副看淡红尘,视金钱为粪土的样子,心里竟然觉得自己贪财。

    也太能装了!

    她气得喘气都粗了,爬起身就要走。

    冻死你得了!烧死你得了!自己还是太善良了,就该让他饿死!

    不对,这样走太亏了!

    她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去,既然你小子觉得我贪财,那我就贪财给你看。

    今日将他料理好,明日她必须狮子大开口。

    一刀砍在他动脉上,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掉钱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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