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暗

    姜溱走到西窗下,矮身挪过去,胳膊碰到梅花枝,雪花哗哗落了一身。

    她是准备吓他一吓。

    “啊——啊——”

    朔风卷过,回应她的,只有盏中火苗,轻飘飘晃晃,留她的叫声在风雪中消散。

    “你怎么没被吓到?!”她瞪圆了眼,惊道。

    陆昭一脸镇定地端坐窗下,留给她一个完美的侧脸,长眉高鼻。

    他将视线从书中分出,淡声道:“陆某向来胆大。”

    “你吃饭了吗?”她趴在窗檐,往里面探身,落雪正好从她身后擦过。

    陆昭摇头,她晃晃脑袋,笑道:“一起吃,只收你八文,怎么样?”

    见他不为所动,她手一撑,就翻进屋,“这雪还要下好久,你不吃晚饭怎么行。”

    她盯着案上毛笔,笔管是玉做的,水色纯正,瞧着就价值不菲。

    她早就发现陆昭平日虽然行事低调,但不论是衣服配饰,还是日常用的器物,都透露出两个字“有钱”。

    “就收你五文,走不走?”姜溱不死心,继续纠缠。

    “你们有钱人都比较讲究,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去?”见他连头发丝都不动一下,她曲身弯腰,手撑着膝盖,凑近,眼睛直勾勾看他。

    看他如玉的脸,在烛火摇晃间,忽明忽暗。

    她抬手,指了指少年鼻尖,将将快要触到才停下,“才发现你这里有颗痣。”

    少年浓眉微蹙,几不可见地叹一声,将书放在案上,起身振振袍袖。

    她嘿嘿笑了笑,拿起门口的油纸伞撑开,右手臂伸直,做了个“请”的手势。

    营养不良,导致她的身形有些矮小,比身侧少年整整矮一个头。

    顾着对方的身高,她把伞撑得高高的,但走路时,一高一矮之间,伞面还是几次碰到少年的头顶。

    “我说,你孤零零一个人,总不能一直在外面吃吧,又贵又不卫生,我有一计,说给你听听?”

    “……”

    “你每月给我三两银子,我给你做晚饭?”

    “……”

    “我给夫人做午饭都要五两呢!和你关系好,才只收你三两。”

    “……”

    “怎么样,表个态啊,”姜溱眼看马上进门了,抬头看向闷声之人,“陆七郎?”

    他眉眼澄澈,淡淡扫了她一眼,将腰间佩玉递到少女身前,“两年。”

    玉石微凉,激得她手颤颤,收进袖中,跟着进了屋。

    辣油混着香料,挤满整个屋子。

    红汤沸腾,姜溱将备好的菜放在小几上,每样下了点,腊肉,冬笋,木耳,平菇……

    滚了三转,随便夹了一碗,放到塌边的矮桌上,冲着躺着的人,抬抬下巴示意。

    “这吃法新鲜,”王叔吃了几筷子,又倾半杯酒,“这辣也够味儿!”

    姜溱饿得头晕,夹到什么菜,都往嘴里塞,又烫又挤,根本没舌头说话的份儿,只狠狠点几个头,表示认同。

    宋信音吃一口就得喝一口水,嘴巴没一会儿就翻红一圈,摇着手扇风,双眼辣得出水,明明是笑着,却总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滑稽。

    少了平日的沉闷,添了几分娇憨。

    姜溱余光瞥向一直安静的人。

    连吃火锅都端着,累不累啊!

    少年夹菜吃饭都极为克制,一动一静,行云流水,仿若不是吃火锅,而是煮茶论道,面上虽气定神闲。

    但细细瞧来,玉白面皮已然浮红,鼻尖隐隐冒汗,在烛火之下,折射出浅淡的光晕,连耳垂都辣得像滴血,似一粒熟透的樱桃,轻轻一碰,红浆便会顺着手指逶迤而下。

    忍者神龟,姜溱在心底暗暗下了定义,垫了五分饱,也就有了说话的空闲,“说起来,大人和夫人进京干嘛呢?”

    万渠县就在京城边上,属于京畿地区,平日消息往来十分方便,何必特意进京。

    “这一来嘛,年底都得进京述职,”王叔喝了几杯酒,话就更多了,老脸红彤彤,“这第二嘛,是京城有个大人物要出殡了。”

    “大人物?谁啊?”姜溱塞了一口腊肉,颇有嚼头,来回十下都没咽下去。

    “长公主之子谢无暗。”

    少年持筷的手一顿。

    “这谢无暗可是个奇才,五岁能诗,又得当今丞相为师,亲自指点,本来应当前途无量,但十二年前白马寺纵火案,他当日正在寺中,听说全身肌肤烧至溃烂,双腿残疾,落了病根,自那日便困在府中,上个月没了。”

    姜溱点点头,道:“太聪明的人好像都活不太长。”

    少年持筷的手又是一顿。

    “听说啊,谢无暗貌丑非常,从不见外人,但嗜诗如命,若外出寻诗,必定是晨光熹微之时,待天明便躲会家中,有一次,回去晚了,被两位娘子瞧见,吓得她们病了整整三个月才好。”

    姜溱又点点头,“才子很多都丑,就我知道的几个诗人就以丑出名,温钟馗,贺鬼头什么的。”

    少年持筷的手再次顿住。

    “说起来,”她看向一边的宋信音,坏笑道,“丑却有才,蠢而俊秀,这两种你选哪个?”

    宋信音将口中食物咽下去,深思犹豫许久,才道:“丑…有才。”

    “你…你呢?”

    “我?”姜溱放下筷子想了会儿,道,“我都不选。”

    她可不会委屈自己,有一个地方不满意,那就不要,而且她最喜欢的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除非他能用金子给我建个屋,跟陈阿娇一样。”

    她语气轻松顽笑,此话一出,几人皆笑出声。

    微光之下,雪势渐渐变小。

    将宋信音送回后宅,姜溱将炭盆放在乞丐榻前,指了指盆边的炭兜:“自己夹。”

    看向候在边上的人,“走吧。”

    纸糊灯笼,光线忽微,照得白玉流光溢彩。

    即使一直放在袖中,贴身煨着,拿出来仍是微凉的触感。

    肯定值不少钱,指不定都能买她的命了。

    陆昭余光瞥见少女一直摩挲着佩玉,眼底浮过一丝嘲谑,今日她之所言所行。

    一如往常,简直……俗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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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儿来的破落户,宋明风在那穷山沟蹲了十几年,谁还认识他啊!”

    卷轴从门缝中丢出,平铺在地上,边缘被雪浸湿,随后朱红大门哐当合上。

    姜洧神色如常,将名帖捡起,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再过三月便是春闱,他心下焦急,但却无计可施。

    罢了,顺其自然就好,何必过分强求。

    想到这,他便沿来路返回,大雪还在下着,街上半点人声不闻。

    “咕咚——”

    忽的落水声,惊得他全身一滞。

    声音是从竹林后传来,重物落水之声。

    不妙的感觉,顺着脊背漫上后脑,恰逢一阵北风刮过,更觉寒气渗骨。

    还是早些回去吧。

    然,刚走出几步,他还是转向竹林,悄声往深处走去。

    竹林之后,是一片湖,湖面凝冰,铺了厚厚一层雪,夹杂一些枯黄的落叶。

    躲在暗处,探视一圈,确定无人后,他才往湖中,那个巨大的窟窿走去,走近,冰窟窿四周有三串脚印,若再晚须臾,脚印便被雪掩埋尽了。

    洞口漂浮着一只绣花绣,白底,绣了桂枝,鞋边已经泛白。

    姜洧心下一惊,大着胆往下一瞧。

    一个麻袋,系口露出两个白嫩的脚趾。

    人,还是个女人!

    他心咚咚直跳,理智告诉他应当立马转身走掉。

    淹死的女人,他刚迈出一步,眼前又浮现出那日,妹妹躺在泥地上,脸色苍白,浑身僵冷,若是当日捞她之人,也似自己这般逃走,那妹妹想来也…….

    他咬咬牙,跪在地上,拉起麻袋的一角,用力地往地面拽。

    好在女子体轻,不算费力。

    捞起后,解开麻袋,伸手探了探鼻息,危浅凌乱。

    万渠县靠着大河,自小家中长辈便会教一些救水之法,姜洧连忙按压女子气门。

    随着一大口水吐出,女子缓缓掀起眼皮,神色懵然。

    “娘子,你无事罢?”姜洧见女子睁眼,连忙撤身。

    女子摇摇头,眉间情绪复杂,悔恨,气恼,恨意夹杂一团,“郎君快些离去吧,莫因我惹上麻烦。”

    姜洧正犹豫着劝慰几句,忽而脚步声,夹杂着骂语从竹林后传来。

    二人具是一惊。

    姜洧急声道:“快走。”

    说罢,将女子一手拉起,二人快步往反方向跑去。

    “真不把老子们当人看,这多冷的天,还非让哥几个回来看!”

    “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弄些主子做派,我就不信那娘们儿还有口气在。”

    “呵忒,连个鬼影都无,谁会知道这莫愁湖淹死人了。”

    三个穿着黑色短袄的人,骂咧咧从竹林出来,皆吊儿郎当的样子,走起来东倒西晃。

    骂到尽兴处又笑着一团,只是这笑在瞧见湖面上,平铺的麻袋后,不见了。

    反而瞪眼,腿软起来。

    “他娘的,赶紧追!”

    三人走到冰洞边,果见两行脚印。

    脚印深硬,想来刚走不久,还来得及!

    大雪天,沿路的人家皆紧闭宅门,姜洧不敢停留半步,身后女子明显力不从心,脚步越发凌乱。

    二人皆气喘吁吁,“郎君先行,我本就是个孤家寡人,死了也没甚可惜,别耽搁了你。”

    女子欲停,姜洧听见身后不远,已有脚步传来,连忙去拉她。

    跑出这条巷子,便是闹市,届时才可混淆视听。

    “娘子,既不怕死,何以惧生?”

    他拉着人,一边拼命跑,一边说到。

    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害怕活着呢?

    女子心一动,渐渐找回自己的力气,随着他跑进市中。

    人影憧憧之间,二人几转几绕,才停下匀气。

    姜洧抽神看一眼四周,此处紧邻东临巷。

    今日,宋大人携同夫人,正在东临巷拜谒恩师——程尚书。

    思及此,他对女子说道:“虽则暂时逃脱,但亦不可掉以轻心,娘子若不惧,请随我来。”

    女子瞧着他,点了点头。

    二人刚走,三个黑衣短袄的男子便追至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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